第40章
  他既然遇见了李沉壁,若解不了他身上的毒,只怕到死都不会放心。
  有了邹光斗,槐月和半月都松了口气,两人不用彻底守在李沉壁跟前,傅歧便交代他们回东院,在暗地里守着。
  果然,在东院空了两天后,院子里头就出现了‘老鼠’。
  月影西斜,蝉鸣间断,谷雨神色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步履匆忙。
  “世子,‘老鼠’现身了。”
  “是谁?”
  傅歧站在院外,李沉壁才睡下,整个院子静的只剩下风过时的吹拂声。
  谷雨压着嗓子,“是一名属下从未见过的太监。”
  “阊都来的?”
  “那人嘴硬,不肯说。”
  傅歧面色铁青,“关水牢里面去,一层层桑皮纸往脸上招呼,我倒要看看,没跟的东西嘴究竟能硬到什么程度。”
  正值多事之秋,傅歧才吩咐好谷雨将鬼鬼祟祟出现在东院的小太监关进地牢,后脚辽东的飞鸽传书就到了。
  傅歧是连口水都没得喝,马不停蹄就去了前厅。
  辽东和北凉唇齿相依,一个镇守西北一个盘踞塞外,西北的女真族和塞外的草原三大部落,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大周的威胁。
  “唐伯,师傅来信了?”
  傅歧的师傅是辽东大帅李万山。
  李万山是和傅风霆同辈的将领,但比起晚年耽于美色的傅风霆,李万山简直就是活在大周将士心中的传说。
  辽东地处西北,终年黄沙弥漫,既没有北凉的长龙关天险在侧,也没有北境的肥沃草场能够培育出高大壮硕的战马。
  李万山没有扬名天下之前,辽东就是北周的窟窿。
  一个需要人补、但没有人愿意去的偏远之地。
  但李万山出现了。
  李万山既不是世家出生,也不是文官清流,他年少参军,靠着惊人的天赋和诡谲的军事才能,在辽东军营中脱颖而出。
  李万山是大周武夫的领袖,因为有了他,这几十年来辽东的征兵数都让北凉羡慕不已。
  但李万山最让人佩服的,除了他强悍有如天人的体魄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在辽东首创了‘烽火营’。
  明瑞宗年间,女真来犯,一向各自为营的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连手进攻辽东,就在那一年,女真的铁蹄即将马踏关内。
  就是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李万山率领着他亲自操练的烽火营,在响彻云霄的炮火下,轰烂了女真铁蹄,将来势汹汹的女真族打成了一条十年不敢来犯的落水狗。
  那一战,李万山成了整个明瑞宗年间的传奇。
  李万山经此一役,被封为辽东大帅,麾下烽火营更是成为辽东的精兵。
  西北广阔无垠的荒漠戈壁之上,李万山率领的辽东烽火营百战百胜,成了女真的噩梦。
  傅歧在十岁的时候,被傅风霆送去了辽东,拜李万山为师。
  傅风霆虽然是傅歧的生父,但这世间论傅歧最敬佩的人,却是李万山。
  “师傅信里说什么了?”
  唐伯没有拆信,傅歧不耐烦看字,挥了挥手,“烦唐伯念给我听。”
  得了吩咐,唐之山才敢将信拆开。
  他一目十行看完,再开口连嗓音都在发抖。
  “世子,大帅信里说……说……”
  “说什么了?”傅歧微微皱眉。
  “大帅说,辽东的军粮没了。”
  轰隆隆,夏日暴雨落得突然。
  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便是闷雷滚滚,噼里啪啦的雨滴从屋檐落直青石上,砸起了一地泥浆。
  厅外婢女提着裙角往廊下跑去,说话声、呵斥声乱成了一团。
  傅歧猛地抬头,眼底一片冷意。
  暑热难捱,可在这一刻,他却只觉得一片冷意缓缓从脊背上爬了上来。
  第37章
  李万山起家于微末, 他是辽东的草莽,他能成为辽东大帅,完完全全靠的就是他在马背上的战功。
  他是比北凉还要刺头的存在。
  北凉世代为王, 就算桀骜如傅岐,再怎么看不惯阊都官员, 骨子里仍旧会带着帝王的臣服。
  但李万山不同。
  他从扬名天下的那一日起, 便和阊都格格不入。
  阊都世家官僚盘踞,容不下像他这样的草莽英雄,而他亦然,对阊都充满质疑。
  每年运送军粮的部队行至辽东地界, 李万山便会命人暗中探查。
  因而今年这批军粮前脚出事, 后脚李万山就知晓了。
  “辽东丢失的那批军粮……难道是被运往了北凉?”
  唐之山摇了摇头, “大帅在信中并未直言。”
  未曾直言,那便是心中已经有了这个怀疑。
  要不然李万山不可能军粮一丢, 就给北凉来信。
  傅岐坐在凳上,手搁在膝上揉着眉心。
  他只觉得他好似半只脚踏进了一个看不清迷雾之中,从前是傅风霆撑着北凉王府孑孓, 如今换成了他。
  傅岐生平第一回有了不确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走好这条路。
  他不知道是否有师傅那样以一己之身镇守辽东和阊都对抗的勇气。
  傅岐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唐之山。
  “唐伯, 北凉在我手上, 会变得更好吗?”
  唐之山望着这位他一手照看着长大的小世子,温和的笑意中带着强大坚定的力量,“小世子,北凉的每一任家主都做得很好, 终有一日, 你也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北凉王。您的身后有北境十八万将士, 有整个北凉王府,北凉誓死都会是您的后盾。”
  “不要怕。”
  “老王爷和大帅把您教的很好,还有已逝的老王妃,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您呢。”
  收到李万山的信后,傅岐去了一趟澜沧院。
  澜沧院内自从傅风霆病后便一直有着与世无争的安静。
  傅岐有心接过傅风霆手中的权势,暗暗架空了整座澜沧院,王府下人眼见着傅风霆是好不起来了,也就默认了傅岐是来日北凉之主的事实。
  面对傅岐愈发恭敬。
  “你们先下去吧。”
  傅岐来澜沧院的次数不多,从前他踏进傅风霆的这间屋子,心中只有厌恶。
  对于傅岐而言,傅风霆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夫君,他甚至从来没有喊过傅风霆‘爹’。
  可如今再见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傅风霆,曾经威风凛凛的北凉王成了个废人。
  傅岐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身后背着偌大王府以及北境将士,他才恍然发觉,傅风霆究竟失去了什么,究竟付出了什么。
  “傅风霆,今日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若与阊都严党为敌,是否会成为北凉的罪人?”
  “阊都世家为祸已久,傅风霆,过去几十年,就究竟是与他们狼狈为奸,还是试图在世家与北境之间寻求一个平衡?”
  傅岐不懂。
  不解。
  他站在床边,一字一句地质问着傅风霆。
  可傅风霆只会吱吱呀呀,面色因为着急涨得通红,一双手无措地在半空中挥着,因为只能躺着,他的双臂已经有些畸形了,傅岐望着如今这副模样的傅风霆,只觉得有些难堪。
  他厌恶傅风霆,可在他的记忆中,傅风霆是骑在战马之上英勇高大的北凉王。
  英雄迟暮。
  他不忍地撇过了头。
  “怕什么,傅风霆早就废了,他如今还不如死了,你怕他,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这些年都活到狗肚子里面进去了!”
  “阁老,正是因为北凉王如今不管事,北凉变天在即,咱们同北凉,只怕不好搞啊……”
  书房内的冰块冒着丝丝凉意,严瑞堂坐在黄花梨打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言儒,我在庆历五年把你调到户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如今你也干了八年,你难道就不想再往上爬一步吗?”
  严瑞堂的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左家帧。
  久居上位的威仪让左家帧有些坐立难安,他立马站了起来,“阁老此言,言儒实在愧不敢担。”
  “既然想要,那便没有愧不敢担这个说法,言儒啊,你性子沉稳,做事也心细,这些年在唐供手底下做得很好,户部在你手上老夫很放心,只是……”严瑞堂微微一笑,“户部侍郎和户部尚书,到底差了两个字,言儒,只有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高枕无忧吶。”
  左家帧低着头,心底却一阵激荡,激荡之外,却只剩苦涩麻木。
  他们左家在阊都没有根基,他家在浙江,浙江多富绅,左家举合族之力将他送进了阊都,后拜入严瑞堂门下,左家帧科举出身,在翰林院待了七年,前任阁老不喜他攀附贵人的姿态,迟迟不肯提拔他。
  后来他还是等到了严瑞堂上台,才被调出了翰林院。
  户部是个好地方啊,管着大周的钱袋子,左家帧知道,严瑞堂提拔他,不过是看中他家在江南有良田千亩,每年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流进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