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傅歧虽与他不曾有过交谈,但却知道他在昏聩的阊都之中‘举世皆浊他独清,举世皆醉他独醒’。①
  那是天地对大周的恩赐。
  傅歧不忍那人痛苦辗转。
  托人向他传过一句话——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卿志尚存,又有何难,又有何惧!”②
  再后来。
  再后来……
  傅歧眼底一片阴翳。
  再后来,断头台上万民悲哭,他的神情讽刺,大周小人当道,朝堂之上再无清醒之人!
  傅歧神色厌弃,“此番之事是我失察,着了你的道,你手底下的人既已被我带到北凉,那便留在北境大营。傅岚,若有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我决计不会饶你!”
  说完,傅歧便面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只留李沉壁一人站在营账内。
  帐中未点炭火,冰冷彻骨。
  李沉壁缓缓伸手,他似是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傅歧所言何意,他那双沉寂如长夜的眸子透露着不可置信。
  他本以为,傅歧看透此事后,定会大发雷霆。
  或许还会将他折磨的只剩半条命。
  毕竟像傅歧这样眼底不容沙子的雷霆之人,在知晓自己一直在做局利用他清洗手下之人后,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帐子外人影晃动,李沉壁唇角一片涩意,他疲惫地坐在了椅子上。
  脑中尽是傅歧离去前厌恶到极致的神情。
  他像是自虐般反复回想着那一幕,傅歧的憎恶,傅歧的怒火,他的心底好似有一个深窟,四下皆是无边黑暗,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孑孓在长夜中。
  唯独傅歧出现的那一剎那,仿佛有烈阳从裂缝中渗了进来。
  烈阳驱散黑暗,阴沟追逐光明。
  李沉壁缓缓伸出了双手。
  那双骨节修长,洁白如玉的手指搭在眼皮上,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我错了吗。
  李沉壁睡得昏昏沉沉,他梦到了老师,他跪坐在老师跟前,抬着头,茫然而又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他在阊都居住的府邸。
  李沉壁哽咽着伏在老师膝上。
  老师就像他还是幼时那般,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肩,一声叹息。
  李沉壁有许多话想说,他想说人走在这世上,为何会如此艰难?
  他已经死过一回,为何此生依旧步履维艰不得心安,他已经从阊都逃出来了,为何那些故人旧事依旧像梦魇紧紧跟随,不肯放过他!
  “老师,我遇到了那个像烈阳般炽热的好儿郎,他就像是天上的雄鹰,在草原上无比肆意,老师,我当真好艳羡他啊……”
  李沉壁蜷缩在毯子上,眼角一片湿润。
  傅歧进来时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眉心微皱,冷声问道:“他这样睡多久了?”
  谷雨:“有好几个时辰了。”
  日头西斜,草原昼夜温差大,一入夜,狂风凄厉呼啸,行走在荒野上稍有不慎便会被风卷进冰原,这样疏狂的寒风,在无数个夜色下于营地中猎猎作响。
  风中夹杂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呜咽,偶有一阵狼嚎,李沉壁睡得不安却昏沉。
  他的面色潮红,鼻息间呼着异样的热气。
  锋利冷漠的脸颊在病态中柔和了下来,尖下巴藏在毛毯之下,浓密卷翘的睫毛轻颤着,眼皮上仿佛落了两只脆弱的蝶。
  “军医呢?”
  谷雨唔了一声,“这不是没有您的吩咐,没人敢进来给小王妃瞧病嘛。”
  傅歧忍住心底的厌恶,面容冷酷,“别这样叫他。”
  听着让人恶心。
  李沉壁其实察觉得到周遭有人。
  有人在他的耳畔窃窃私语,吵的人心烦。
  他只是好累,从阊都到北凉,从平城到北境,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他知道,行至如今许多事情勉强算是告一段落了,他肃清了傅璋的眼线,终于能够过上安生日子,他在傅歧手底下捡回来一条命,北凉王府勉强够他容身。
  他走到如今,早已别无所求。
  他不愿醒过来。
  梦里有老师,有他意气风发刚入朝堂的好年华,有他并肩作战的同僚好友。
  良辰美景,他情愿就这样死在梦中。
  庄周梦蝶,亦不知蝶梦庄周。
  李沉壁唇角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傅歧见状,没好气地问道:“他这是见鬼了?”
  军医坐在矮凳上,小心翼翼地开口:“回将军话,王……呸,小殿下这是被梦魇住了。”
  话到嘴边的王妃被军医吞了回去,傅歧的火气也没地方撒。
  他只好瞪着李沉壁,“真娇气,做个梦还能被魇住。”
  军医摸了摸胡须,慢吞吞地解释着,“非也非也,小殿□□虚,寒气邪风入体后,睡梦中极易四肢麻痹心悸难醒……”
  老头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多。
  傅歧一把将军医提了起来,“说那么多屁话,就说有什么办法让他醒过来吧。”
  军医摇头晃脑,“梦魇并非病症,想来是因为小殿下思虑过多,这才难以安睡,只消殿下日后放宽心胸,此症状自然而然便消失了。”
  “将军,老夫看殿下脉象虚滑无力,年纪轻轻却有积重难返之势,只道是多思无益,还望将军多多上心才是……”
  傅歧不耐烦地将人赶了出去。
  帐子里头终于安静了。
  他板着一张脸坐在桌前看书,书没翻两页,心思一个劲往床上飘。
  是了,一定是帐子里头太热了。
  啧,要不是看在傅岚昏睡不醒的份上,他定要让谷雨将帐子中的炭火全部撤走。
  最好还要放两盆冰降火。
  情不自禁的,傅歧坐在了放置在塌边的那方小矮凳上。
  长腿无处安放,傅歧手肘撑在榻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傅岚。
  思虑过重?
  阊都里头养的娇贵的小皇孙,能有什么思虑?
  嫁到北凉王府里头难不成还委屈他了?用得着每天日思夜想睡不着觉么。
  李沉壁眉头皱着,身子蜷缩在毯下,半张脸都被毛茸茸的领子遮住了,傅歧实在看不下去,怕他就这样睡死过去,伸手替他扯了扯领子。
  灼热的呼吸停留在傅歧指尖。
  似乎是睡热了,傅歧冰冷的双手探到李沉壁下巴上时,李沉壁下意识地蹭了蹭,滚烫的皮肤贴在傅歧指尖,李沉壁一声轻哼,有些舒服。
  就像是小猫被挠了下巴,发出咕咕哝哝的呼噜声。
  李沉壁的脸贴在傅歧手边,安静乖巧的同熟睡了的猫并无二样。
  傅歧猛地将指尖收回,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慌乱之下还踢翻了脚边矮凳。
  他大步往帐外走去,面色阴沉铁青,正巧同准备掀帐进来的谷雨撞到了一块。
  谷雨张口就准备喊住傅歧,刚想告诉他谷阳一行人已经从平城回北境了,就见傅歧神色匆匆地往外走去。
  一句‘将军’才喊出口,傅歧却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去。
  走了几步,傅歧又站定,转身,一脸不悦地吩咐道:“进去动作轻一些。”
  谷雨摸了摸脑门,一头雾水。
  帐子里头静悄悄的,谷雨探头看了看,见李沉壁还在睡着,便自觉守在外头没有进去。
  收拾好自个儿东西的谷阳过来换班,见兄长门神似的杵在帐外,大声问道:“哥你怎么不进去呢?”
  谷雨拍了拍谷阳脑袋,骂道:“没心没肺的,里头小殿下在睡觉呢。”
  谷阳张着嘴巴,“哈?”
  小殿下?
  睡在将军帐中?
  ……
  “哈你个头,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守着,别进去惊了小殿下。”
  谷阳不情不愿,他回平城时间长,因而见着李沉壁的时候也更多,他朝帐子里头努了努嘴,“哥,你可别被殿下那张脸给骗了啊,娘说过,长得越美的人,心越狠!”
  谷雨踹了他一脚,“你可扯犊子吧,娘在你十个月的时候就生病去了,你哪只耳朵听到娘和你说这话了!”
  谷阳嘿嘿一笑,“娘托梦与我说的还不成吗。”
  兄弟两人在帐子前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沉壁睁眼时只注意到了桌上点着的那一盏烛光,明明灭灭,帐子上挂了棉帘,谷阳守在外头,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李沉壁只觉得身上黏稠的紧,他掀开毯子,想下榻,却发觉浑身发软。
  账内不知何时放了两盆炭火,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听得人心底一片沉静。
  李沉壁觉着身上实在热得慌。
  擦了擦额上的汗,见帐中无人,便准备脱下身上的外袍。
  掀帐进来的傅歧,抬眼见到的便是背对着他,正在脱外袍的李沉壁。
  修长的脖颈洁白如玉,在幽暗的烛光下莹莹泛着微光,李沉壁低着头,旁若无人地解着衣袍上的襟带,动作慢条斯理,明明是很端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