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从阊都走到北凉,这一路槐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殿下积年的咳疾犯了。
  李沉壁自从重生以来,就没有经历过傅岚打娘胎里带下来的咳疾,因而这一夜,他睡得实在不算是好。
  前半夜勉强抗的过去,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地咳嗽,他睁着眼睛默默等待着喉头的痒意过去。
  可随着滴漏声一点点流淌,李沉壁只觉得整个胸膛都扭在了一块,仿佛是有一双手在搅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张着嘴巴,骨节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着窗幔,呼吸急促困难。
  夜风凄厉,他的喘息声犹如鬼魅夜行,长久萦绕在寂静的房中。
  那道黑影就是在李沉壁喘气都困难的时候出现的。
  细长的影子倒映在屏风上,李沉壁原本是蜷缩在床边角落,但他觉得胸膛疼,想坐起来缓一缓,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脸突然被人蒙住了!
  有人要杀他!
  在北凉王府、在他嫁进来的第一夜,就有人要杀他!
  是谁?
  李沉壁蹬着腿,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便像妇人般用双手死死扣住了来人的皮肉。
  在身后人怔愣的那一瞬间,李沉壁抓起手边的水杯就砸了过去,屋内烛台早就燃尽了,幸好外头白雪茫茫,李沉壁借着这道白光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内室。
  他赤着脚,推开门就往院子中跑去。
  青石板冰冷无比,未融化的雪水一脚踩下去能把人冻得骨头都瑟瑟发疼。
  李沉壁跑得急促飞快,他不知道这个院子里还有多少人在暗处蠢蠢欲动。
  北凉王府出现了杀手,千日防贼只会是饮鸩止渴。
  他想要活路,几乎就是在瞬息之间,李沉壁想到了傅岐。
  在这个王府,能给他活路的,只有傅岐。
  不管是谁想杀他,此局只有他能解!
  傅岐是这王府的主子,把事情捅到他跟前去,捅的越大越好!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着。
  李沉壁手中还攥着他拿来自保的簪子,眸光逐渐冷却。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多简单,亲者痛仇者快,他生来无父无母,幸得恩师教导,上辈子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样惨烈的死法他此生都不想再尝试。
  他的这条命、这个人,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夺走。
  他若不想死,那便谁也动不了他!
  “救……救命……”
  “救……救命!”
  微弱的呼喊声顺着烈风传进了屋内,傅岐久经沙场,稍有风吹草动便能从睡中惊醒。
  他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在听见声音后便抽刀冲到了庭院之中。
  一道背影由远及近,脚步踉跄,身形纤瘦。
  傅岐大喊了一声‘傅岚’!
  他大步走过去,还未站定,就被来人扑了个满怀。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傅岐眉头紧皱,还没等他喊出那句‘你在搞什么’,伸手,他就触碰到了一阵温热。
  李沉壁整个人都跌进了傅岐怀中,他闭着双眼,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跑到了这个院子中来,脆弱的双睫颤抖不停,他的腹部还在滴血,失血状态下的李沉壁白的近乎透明。
  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傅岐应该推开他的,但当他对上李沉壁的那双眼睛后,什么恶心什么厌恶什么败坏家风,全都没了。
  那是一双楚楚可怜又透着倔强固执的眼眸。
  艳丽到了极致便是雌雄难辨的美。
  李沉壁仰着头,眼角挂着不受控制的清泪。
  “世子,还请你高抬贵手,放……放过我……”李沉壁紧紧抓着傅岐的手腕,神情倔强。
  但他不断颤抖的身子出卖了他的恐惧。
  他这么脆弱,身上淌着血,腰身薄的仿佛只剩下骨头,傅岐一把握住了李沉壁的腰,咬牙切齿:“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傅岐将马上就要摔倒在地的李沉壁捞了起来,一脚踹开半掩着的屋门,怒气横生:“我要杀你,有一百种法子,这样下作的手段,本世子不会做,也不屑做!”
  李沉壁被傅岐放在了床上,他一路赤脚跑过来,脚上早已冻得青红一片,他缩着脏污的双脚,垂着头,没有做声。
  这幅样子落在傅岐眼中,实在是狼狈的有些可怜。
  他恶狠狠地扯开李沉壁的衣袍,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你最好自己想一想,除了我,还有谁想杀你。”
  傅岐不知道李沉壁究竟信不信他说的话,但他生平最恨这般小人行径,他将李沉壁的脑袋掰正了,“你信是不信?”
  伤口洒了药粉,又痛又麻,李沉壁低头瞧了一眼那个血窟窿,疼痛之外,竟还觉得有些爽快。
  越清晰剧烈的疼痛,越能提醒他如今还活着,他如今是傅岚,也是李沉壁。
  不是在大周游荡的孤魂。
  他自嘲地望着傅岐,黢黑的双眸不带任何感情,“世子说的话,我能信吗?”
  李沉壁光明正大地质疑着傅岐,眼底的不屑和挑衅几乎要呼之欲出。
  “世子昨儿夜里还拿着刀,让我在死或滚中选一条路,世子凭什么让我相信,您不会干这夜半杀人的龌龊事呢?”
  傅岐神情狠厉,他将药瓶扔到了李沉壁手边,一把捏住李沉壁的下巴:“我倒是看错了,草包废物窝囊废只是阊都对你的谣传,原是个深藏不漏牙尖嘴利的东西。”
  李沉壁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透露着无辜又可怜:“是啊,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请世子爷能够高抬贵手,好留我一条贱命茍延残喘。”
  第5章
  傅歧是动过杀心。
  在他听到太子之子要作为男妻嫁入北凉王府之时,他就想提刀砍了这个从阊都而来不知死活的狐狸精。
  傅歧想杀李沉壁,但不是现在。
  他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把人接进了王府,然后又暗下杀手。
  此等小人手段,他不屑与此。
  李沉壁的伤口隐隐作痛,近乎自虐般的快感让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傅歧,这个北凉王的独子、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锋芒毕露,年轻气傲。
  上辈子李沉壁没见过傅歧,只是耳边总能听到有人拿他与自己对比。
  比样貌,比才华,比家世,比性情。
  诚然,上辈子的李沉壁除了一身傲骨和才情,几乎是拍马都赶不上傅歧。
  论家世,他无父无母,若不是幸得老师教导,只怕他到死都只会过着庸庸碌碌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一生。
  可傅歧,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北凉傅家一脉,自大周开国便是国之栋梁,光是被□□帝赐国姓这一殊荣,放眼望去除了北凉,再无第二家能有傅家尊贵。
  论样貌,李沉壁当年顶多就是被人赞一句清隽。
  而傅歧,少年意气风发,有着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热朗与疏狂。
  一冷一热,一文一武,朝野百官私底下谈论起来,说的最多的还是傅家那位小世子热烈如阳,惹人注目,
  若他还未死,见到这般爱憎分明的傅歧,大抵也会觉得自惭形秽。
  像他这样半只脚踏进大周脏泥中、一心只剩谋划算计之人,当年到底哪里来的劲头,会一封奏疏大骂傅歧是个凭借荫奉祸乱大周朝堂的有罪之人呢?
  如今死过一遭,李沉壁再来看许多事情,竟又多了其他感想。
  他与老师坚定不移地走在反世家、推党争的路上,他厌恶世家如同长夜厌恶撕碎它的光明,他没有老师的豁达与睿智,他年轻且冲动。
  如果他能再年长几岁,在和世家抗争的时候可能就会选择一条更加和缓的道路,温和地扳倒世家。
  而不是不分眼前局势一头扎进了这片苦海。
  如果他能再年长几岁,当年应该就不会愤慨激昂地写下那封《告世家书》,不问青红皂白地就往傅歧身上泼脏水,和傅歧隔着千山万水撕破脸皮。
  他想,他到底欠了傅歧一句抱歉。
  年少气盛见识浅薄狭隘的李沉壁无知且鲁莽地就对傅歧下了定义。
  “傅岚,不管你信不信,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我虽厌你恶你,但我决计不会用此等下作手段杀你害你。”
  李沉壁撑着身子想从床上站起来,傅歧伸手将他压了回去,冷冷开口:“今夜你睡这就行了。”
  他的神情有些不耐,似乎厌极了李沉壁再将这件事扣在他的身上。
  “天亮你来正厅,我会给你交代,没有人能够在我傅歧眼皮子底下作乱!”
  说完这话,傅歧便披着外袍,夺门而出。
  算起来,李沉壁死的时候已经加冠,而傅歧,今年才十八。
  还是少年郎啊。
  “小世子。”李沉壁喊住了傅歧,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