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但刚一进门,他就看见小沙发上有一套洗好的、明显搭配过的衣服。
  他的笑容僵住了。
  房子里有别人。
  郁棘的神经拉响警报,左耳牵连着皮肤向后向上竖立,试图探听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刚进院子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上,但视线停在院子里,他又习惯了被跟踪、监视,下意识忽视了。
  是林海派来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刚为此大吵一架,林海像十年前那样把他赶出家门,停了他的卡,准备对他不管不顾。
  那就是其他人。
  会是猫吗?
  郁棘根本没注意到,得出这个答案的瞬间,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带着他扑倒在小沙发上,闻着衣服上若有似无的泥土气息,跳跃的心脏缓缓地平复了。
  疗养院的食物味道太差,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大部分都送给了蚂蚁赔罪,现在突然一放松,胃就烧着喊饿。
  郁棘先给警长添了顿罐头,才下楼去厨房。
  调料柜不知为何五颜六色的,被分不清用途的瓶瓶罐罐占满,郁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都开了口,酱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用掉大半瓶。
  家政做的饭?
  郁棘说服自己,关上柜门,等到终于吃完白人饭,天已经阴阴地沉下去。
  警长也吃饱喝足,跳到他腿上,追着自己尾巴尖上的一撮白毛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消耗完体力,盘成一团打起呼噜。
  一反常态,不停往郁棘胳膊上凑的头,暴露着它无言的想念。
  郁棘忽然想起在姥姥诊室里看见的那张警长拟人图。
  那究竟是图,还是猫?
  可惜别墅里只有他的备用手机,郁棘不抱希望地充电开机,把相册和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约稿的痕迹。
  和他的记忆一样。
  郁棘弄丢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把奶牛猫送回警长之屋,准备回卧室时,忽然觉得三楼小沙发旁边的地板空得有些刺眼。
  地板整洁明亮,不染纤尘,但郁棘盯着这片空地,记忆报着警。
  这里应该有东西。
  灰尘瞬间在视野中散落起来,沿着小沙发边缘,一颗又一颗,流沙般涌入,严丝合缝地卡出一块整洁的长方形。
  是一块地毯。
  郁棘长呼出一口气,倒在三楼小沙发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循序渐进地放缓呼吸,使心跳平静。
  他并没有摘下疗养院的手环,任由它监测自己的睡眠时间、睡眠质量,以评估治疗的进程。
  这是他为离开疗养院准备的B计划。
  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逃,他知道的,他只是为了看看猫。
  医生和姥姥很快就能找到他,把他从别墅领回疗养院,之后的监视会更加严密,直到他的症状减轻,成功出院。
  郁棘其实很久没睡着过了,但他学会了欺骗。想象自己变成植物人,大脑逐渐丧失对肢体的感知与控制,全身放松,尤其是眼睛。
  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唯有绵长的呼吸昭示他仍然活着。
  这招可以蒙蔽人类,可以蒙蔽手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醒着,难以入眠。
  听觉与嗅觉在这过程中越发灵敏,郁棘听见了门啪嗒一声开启,松针混杂泥土的味道侵入鼻腔。
  陌生人的脚步停在了玄关,安静的时间随他一同犹豫着,紧接着,他脱下了鞋子,向右拐,走进郁棘的浴室。
  被门阻隔的细碎水流声响起,像雨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洒下来,但是声音单薄,并没有大自然空荡的回音,也没有打在窗台的清脆声,郁棘分得清,这不是雨。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陌生人换上冬天的拖鞋,用毛茸茸的鞋底缓冲降噪,踏上了楼梯。
  他身上的味道已经被灌木完全侵染,郁棘嗅着气味在周围飘荡,意识越发涣散,对世界的感知逐渐收窄,聚焦在眉心。
  郁棘差点真正进入睡眠。
  但一只冰冷的手探上了他的脚踝,轻轻揉搓。
  他下意识小腿一抽。
  陌生人被他吓得停下了动作,郁棘的呼吸也停滞了几秒,又重新规律而缓慢地吐息。
  脚踝一直被攥着,郁棘感觉到热量的传递。
  陌生人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布满了茧子,尤其是食指与中指,触感十分突出。
  顿顿的,不痛,也不痒,甚至没有温度,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它缓慢地划过,又因摩擦力被皮肤挽留,难舍难分。
  郁棘听见一声抽气,与长长的叹息,陌生人松开了手,但脚踝旁的触感并没有消失,密密麻麻,肿胀着围了一圈。
  ——郁棘后知后觉到疼痛。
  那是他逃离疗养院时的扭伤。
  陌生人走进了卧室,没有任何犹豫地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显然对郁棘的家十分熟悉。
  噗呲噗呲,冰凉的水雾落在脚踝,药味儿萦绕在鼻尖。
  他又一脚一脚地下了楼梯,因为穿着柔软的棉拖鞋,声音有些像两只脚版的猫儿走路。
  巨大只的猫儿扒拉开冰箱冷冻层,咔嚓咔嚓,像冰块被打成冰沙的声音,郁棘光听着,就能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冷气。
  冷气从心里吹到了脚踝。
  陌生人盘腿坐在沙发旁侧,帮郁棘冰敷着,沙发随着他的动作向下陷,又缓慢地弹起,像在柔软的皮肤上踩奶的猫爪。
  很温柔。
  盘桓在耳边的声音终于变了调子。
  【是猫。】
  【是猫!】
  【是猫!!!】
  是他的猫。
  他的猫来找他了,虽然依旧偷偷的、不敢让他发现。
  郁棘在疗养院重复而麻木的日子里,曾经盯着天花板,想过很多很多次,找到猫的时候,他该做什么。
  按进怀里死死地抱住?
  刨根问底,把他为什么逃跑搞个清楚明白?
  还是惩罚他,让他再也不敢离开?
  但真到失而复得的这一刻,郁棘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鼻头有些酸涩,眼前迅速积攒着温热,但他不敢动,他怕他的猫又会被自己吓跑。
  但舒缓的呼吸已经无法再维持,他只能艰难地把空气憋在胸口,尽可能压低声音,缓慢地抽气。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精准地砸入耳朵,头发湿湿地黏在皮肤上,在积蓄的泪水间轻轻扭动,刺得他痒痒的。
  猫仍然抓着冰袋,压在他脚踝上,十分细心,郁棘刚感受到若有似无的麻木与苍白,冰袋就立刻换了位置。
  郁棘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窒息。
  猫真的很爱很爱他。
  “仇跃……”整整一个月,郁棘第一次发出声音。
  发声器官终于从冬眠中苏醒,生涩,沙哑,被灰尘阻滞,即使郁棘很用力,也只是发出一声蚊讷般的轻呼。
  像初春破碎的第一块浮冰。
  冰袋掉在了地面。
  仇跃被他的声音吓得浑身汗毛竖起,下意识起身就逃,但他咬着自己的嘴唇,在冲到第一层台阶前,硬生生停下了。
  他逃过一次,已经把人伤害成这样。
  他不能再逃。
  “对不起。”仇跃顿在原地,用同样沙哑的嗓音说。
  “回……来。”郁棘撑着沙发坐起来。
  手掌传来一阵湿润,他借着光线微微扫了一眼,刚才头枕着的部位全湿了。
  一大片洇湿,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
  仇跃看起来也很无措,毛茸茸的头发更短了,泛着青,像是刚刚剪过。
  他嘴里反复念着对不起,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郁棘,也不敢向前迈步。
  郁棘擦掉脸上的泪,站了起来。
  脚踝立刻传来一阵刺痛,他强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向仇跃,整理出笑容,抬起他的下巴,看向那双许久不见的眼睛。
  红透了。
  是强行憋住眼泪的红,已经几乎看不见眼白,眼眶也红红的,像用力搓揉过,边界曲折蜿蜒,模糊不清。
  与郁棘对视的那瞬间,早已按捺不住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向下坠,砸在地板上。
  咚,咚,咚……像心跳。
  仇跃有很长时间的静止,只剩呼吸拍打在郁棘的指尖,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断断续续,时喘时停。
  郁棘的左手轻轻后撤,离开仇跃的下巴。
  他张开了手臂。
  仇跃愣了半秒,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紧紧抱住了郁棘。
  第29章 悔过
  仇跃这一抱用的力气很重,顾及郁棘受伤的脚踝,还把人轻轻抱离了地面,让全部重量倾压在他身上。
  郁棘感受到衣服的湿润,和仇跃胸腹轻微而克制的颤抖,“小跃,没事,没事……”
  “对不起……”仇跃把眼睛死死压在郁棘的肩膀上,试图把眼泪压回大脑,压得大脑只剩下一句话可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