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为什么会悲伤?
  【你现在感到不安全。】
  完全没有。
  林海不是美其名曰确保他的安全,一直派人跟踪他吗?
  【你现在感到兴奋。】
  完全没有。
  他刚把开题答辩搞砸,毕业论文一个都没发芽,他有什么可兴奋的?
  【你现在感到平静。】[1]
  郁棘只在这一道题选择了非常多。
  他很平静,平静得像一片树叶,落在古井无波的水面,看着墙壁上灰色的影子飘来飘去。
  忽然,一颗色彩鲜明的寸头出现在井口,指着墙壁大喊:“假的!影子是假的!”
  井底的水沸腾起来,树叶被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撞来撞去,郁棘仍然平静地看着。
  他发现自己是洞穴里举火把的人。
  -
  仇跃蹲在桥洞里,看昏黄灯光的倒影被雨水打碎。
  这附近人流量大,再加上下雨,桥洞里的垃圾反着酸味儿,仇跃浑身都黏得不像话,很想出门洗个澡,再按郁氏需求给全部家当消毒。
  ……
  他没忍住叹了口气。
  唉。
  有些习惯一旦沾染就很难改掉,哪怕短短半个月,哪怕他也不知道这份感情到底有多深。
  应该是不深吧,不然怎么他看见郁棘笑着让他接电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犹豫不舍,而是直接挂断,逃跑的更快了呢?
  仇跃又叹了口气,他实在受不了这股味儿,宁可当冒着大雨搬家的蚂蚁,也不愿意再呆在这。
  太脏了。
  郁棘根本不会靠近这种地方,看都不会看一眼。
  雨实在太大,风也是很久没见过的猖狂,仇跃刚撑开伞,伞骨立刻就被吹得一身反骨,像非主流发型一样直直竖起来,叛逆得根本捞不住,非要往天上冲。
  仇跃护着行李袋,懒得管伞,结果它还没冲过麻雀的高度,就被闪电一劈。
  散架了。
  乱糟糟地碎了一地,带着烧焦味儿。
  仇跃现在也很混乱。
  他不该逃跑,尤其是郁棘还沉浸在对未来的喜悦之中,却瞬间从过山车顶点跌入谷底。
  仇跃没坐过过山车,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仇志刚死的那天,他听见过醉酒熟睡的人被活生生砍醒的哀嚎,怎么想都不好受。
  至于仇志刚……
  仇跃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这个人。
  14岁,他跑出堆满垃圾废物的废品站,在警察审讯时保持平静与迷茫,只说着不知道、没见过、忘记了。
  他逃出臭味难散的“家”,住进孤儿院,终于不用在废品站偷书看,有了正经上学的机会,还靠着从小被追着打练出的跑步速度进了田径队,离开了鹰崖山。
  仇跃一直以为自己不再弱小,但俞姐的出现让他忽然意识到,恐惧仍然顽强地在他心底扎根。
  仇志刚死了。
  但他的灵魂如影随形。
  仇跃从前只看见郁棘的“不正常”,今天才恍然,他也一样。
  他把行李袋紧紧护在胸前,找了座凉亭,往正中间唯一干燥的安全区扔了块不要的麻袋运动裤当垫子,拍拍屁股坐下。
  雨越来越大,到后半夜,正襟危坐在安全区的仇跃感觉眼前也潲了点儿雨,赶紧兜上帽子。
  睡眠被敲成炸开的钢化玻璃。
  他拉下行李袋的拉链,扒开几层厚厚的春衣外套,掏出被衣物保护着的一块小木头。
  这是他做书签盒的时候偷偷雕的,还没来得及细雕,只有个大致形状。
  ——一个Q版小人斜靠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叼着朵玫瑰。
  他今天问郁棘生日,就是想琢磨一下,怎么能在上老板和被老板上的空隙里挑出点时间,把生日礼物做好。
  现在不用再琢磨了,时间大把大把的有,被送礼物的人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
  经历过这种事儿,郁棘还会再搭理他吗?
  一个胆小的、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直面的懦夫?
  仇跃握着木雕的手忽然加重力气。
  他在这里自己骂自己有个什么劲?他已经往人心口捅了一刀。
  郁棘会很痛吧。
  仇跃把木雕捂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
  郁棘一睁眼,就看见惨白的天花板。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却并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痛。
  那这病生的还挺值当的,不难受,还能给林海一个合理恰当的休学借口。
  墙壁上没有表,右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黑色手表也被换成了医院的手环,郁棘并不知道时间。
  但这一觉睡的的确是有些沉了,郁棘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感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比天花板还白。
  忍到额头那块压紧的厚棉被换成薄羽绒,郁棘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才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打量起病房的布置。
  单人间,却没有帘子,一张床,一张沙发,两个柜子,一间厕所。
  闪烁的烟雾报警器,与空调送风口被切割的黑暗。
  门上装的是单向玻璃,郁棘看见自己的头被剃成寸的,但来回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哪有伤口。
  身上也是,手背和左手臂连针孔都没有,郁棘简直怀疑是自己为了骗过林海,贿赂医院陪他演了场戏。
  不过被护士领到食堂,打了顿比林海手艺还难吃的营养餐之后,郁棘改怀疑了。
  这可能是林海给他做的局。
  疗养院的分贝总是很极端,大部分时间都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有人的痕迹存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放缓呼吸,竖着耳朵探听大自然的一切。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被问到“你都能听见什么声音?”,郁棘一定能说出很多很多种。
  空调运作的嗡嗡声,衣物的摩擦声,因轻手轻脚变得闷闷的脚步声,风轻轻敲在玻璃门上,树叶掉落又生长,鸟儿拌嘴吵架……
  以及突然响起的病人的惊叫。
  郁棘正闭着眼放纵听觉,被吓得猛然一颤,耳蜗像挨了一串鞭炮,疼得他捂起胸口缓缓蹲了下去。
  七八个人奔跑的脚步声重重敲击在地面,他听见了病人的胡言乱语,安保被打的痛呼,四肢的挣扎,与忽然平息的呼吸。
  是镇定剂。
  郁棘迅速地下了判断。
  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他的病在脑子里,怪不得要剪成寸头,怪不得肉眼看不见伤口。
  一只蚂蚁正围着他的鞋子爬,郁棘扶着腰起身的时候差点踩到,他怀着忏悔之心,把刚才趁护士转头没吃完的半块鸡胸肉放在蚂蚁旁边。
  给你赔个罪。
  郁棘在心里说。
  蚂蚁听不懂他的话,蚂蚁也不需要听懂他的话,它只知道忽然在路上遇见了食物,立刻兴奋地用触角与同类触碰。
  这让郁棘觉得很放松。
  “郁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像是刚参与过鞭炮病人的挣扎,“午休完要去陈大夫那儿聊聊,你不记得了吗?”
  郁棘故作惊讶地歪了歪头,又朝护士微笑起来,起身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快,路过监狱似的病房时没再好奇地往里探头,只是越发勾起唇角。
  房间里没有监控。
  不过咨询室有台摄像机,郁棘应该是签过治疗期间允许录像的协议,落款处的确是他的笔迹,甚至没用往常签字的正楷,就是随心所欲的郁棘本人字体,像从他应付老师的笔记本里抄过来的。
  但郁棘不记得这事儿。
  “今天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陈大夫边说边按开了摄像机。
  郁棘喉咙发力,尝试了一下,又摇摇头。
  “声音呢?”陈大夫“啊——”了一声,戴上纯白手套,“我按一下你的脖子可以吗?”
  郁棘迅速向后退,左手本能地往衣服口袋掏,但病号服根本没有口袋。
  “要消毒?”陈大夫问。
  郁棘点头。
  陈大夫拿免洗酒精搓了搓手套,重新探上郁棘的脖子。
  “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是你心里不想说话,”陈大夫说,“今天画个画?”
  要分析他吗。郁棘摇了摇头。
  他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更彻底,无论陈大夫说什么,他都呆呆地坐在原地,不给任何回应,像沉思但会眨眼的雕塑,坐着撑过半小时,又被护士带到探视厅。
  郁棘在看见姥姥的时候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林海,也不是林海的秘书。
  但心也跟着更沉了一点,如果是姥姥送他来的,那就说明——他的病真的已经严重到需要进医院了。
  郁棘自嘲地笑起来,但姥姥竟然被他唇角的笑容惊讶到,拉着郁棘的手坐在探视厅的小沙发上。
  “小鸡呀,下周要升温啦,一下涨到三十多度了呢,我给你拿了几套夏天的衣服过来,”姥姥拍着他的手,满脸担忧,“你在这儿吃的也不好吧,小脸蛋都瘦了,下次我问问能不能给你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