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欢吗?”
“喜欢啊,很喜欢。”
毫无预兆地那张脸突然转了过来,清癯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痕迹,高鼻悬胆,目若寒星。入鬓左眉的眉尾有一道断开的疤痕。
这张脸为什么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上次看到这张脸是在一具黄杨薄棺中。他是,温鹤引。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中,雷十二就惊醒过来。
开着天窗的屋顶,结了一张蛛网的房梁,蓝花扎染的薄被,麸皮做成的枕头......很明显,这是之前安排他们住下的那间吊脚楼。
雷十二想要起身,却发现手里攥着东西。侧头一看,原来是一角浅褐色的衣袖,而那衣袖的主人正斜倚着树根雕就的靠背椅浅眠。
他双目微阖,呼吸绵长。一手手肘支在扶手,手背撑着颞颥,另一只手被自己拽着衣角垂搭在榻上。
她手下一动,温鹤引便醒了。
醒了却又未完全醒,人还游走在混沌和清明的交界处。一双眼惺惺忪忪望过来,蕴着少见的温柔。嗓子一开口就是一股子被烈酒磨过的沙哑,“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
温鹤引起身拂了拂衣袍,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她。“你不记得了?我们从山上下来一起去喝酒了。”
短暂失踪的记忆又一片一片拼凑了起来,他们跟着女巫师上了高山草甸,看到了巫术操控下的草兽。
那样的奇观让他们异常兴奋,试问谁看到那样的景象会不兴奋。所以雷十二提议去喝酒的时候温鹤引难得的没有反对。
千山雾瘴锁牂云,仲家醅酒添新火。
苗疆深山大菁遍布,山中瘴气弥散,所以居住其中的各族都爱喝酒,且爱喝烈酒。因为烈酒不禁可以暖身、清创,更能抵抗瘴气。
所以他们根本等不得靠年份来发酵出醇香。这布笼寨子里最好的酒也不过是埋个两三年的米酒,布查一下子给他们搞来了七、八坛,说是让他们感受下“布笼之火”。
辣酒入喉,连日以来的惊心动魄山穷水复都被辛辣的酒液冲散开来。
“滋味如何?” 喜喜抓着酒坛给温鹤引续了一碗酒。“大人真应该试着像我们这样喝。”
地上只有一只碗,单为温鹤引准备的。
“入口刺辣,后味涩苦。不过,我觉得还不错。”
刚被呛得面红耳赤的温鹤引,现在已经能够坦然镇定地吞下一大口。
人要放纵起来,真是无师自通。
他坐在吊脚楼的最下面一级楼梯上,狭窄的梯板让他无法象以往那般正襟危坐,但是这样的姿态也让他整个人放松舒展了许多,大约里面也有烈酒的作用。
瘦窄的脸上染了一层浅酡,清沉的眉眼也少见地带了欲色。盛满酒液的土瓷碗靠近唇边时,他不经意地抬眼望向雷十二,就这无意的一瞥却引得雷十二打了个颤儿。
她突然有些想逃开,提了一坛酒转身往河滩走去。远处的河岸有一排排的吊脚楼,鹭鸶一样伸着长脚站在水中。竹楼上的灯火像是浮在水面,流光溢彩。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雷十二循声回望,居然看到温鹤引朝她走过来。她转回头望着水面,“太吵了,想静静。”
“有了母亲的消息怎么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雷十二依旧望着水面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见温鹤引的问题。她捡起一粒扁平的石片,后仰着身子将石片贴着水面掷出去。石片在水上跳出十几个水花,一路到了靠近对岸的水域才沉下去。
“为什么开心?因为有一对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吗?” 虽然尽力抑制,但是她的语调还是充满了伤感。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太表现出对生父母的情感,想念、怨怼、愤懑.......不管这情感是什么,她都不想沾边。
今晚大约是被那些奇幻的草兽勾出了一些潜藏的情绪,竟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也许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温鹤引的声音低缓温柔,然后他竟然伸出手臂搂住了雷十二的肩头。
感受到左肩被暖意压住一沉,雷十二惊讶地转头,与温鹤引的脸只有寸许的距离。
还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她感觉这气息似乎勾着温鹤引朝自己凑了过来。她全部的注意都落在他那张薄唇上,那唇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眼看就要吻上。
雷十二慌忙抵住他的胸口,将他退开,口中大喊:
“不要”
“不要”
雷十二惊醒过来,睁眼便看到床边趴着的勾白云。勾白云伸手擦掉她额间的细毛汗,关切地问道:“怎么,鬼压床了?”
雷十二头左右不停转动,又盯着勾白云看了半天,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勾白云吃惊的话。
“打我。”
“什么?打你?刚醒来是发什么疯。”
“打我。用力打。”雷十二语气异常肯定。
“啪!” 下一瞬细白的手掌已经落在脸颊,发出一记脆响。
“哈” 雷十二大口喘着气,“没事儿了。”
“真的没事吗?你还记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勾白云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她,这场景太过熟悉只不过之前主角是温鹤引。雷十二一时之间又产生了难辨真伪的感觉。
她头疼欲裂,却仍用力回想昏睡之前的情形。
他们确实喝了酒,不过不是在吊脚楼下,而是在布笼首领的宴席上。
宴席设在寨子中央的坪坝上,三尺长的小长桌一张接着一张连成了两条数丈的长龙。两条长桌顶头位置另以一条稍短的桌相连,整体呈“凵”字形状。
三面的长桌上均摆满各种布笼的特色美食:腊肉、腊肠、酸汤鱼、辣椒鮓,五色糯米饭.......一坛一坛的糯米酒已经堆在一旁,像是接受检阅的军队。
很快寨子里的布笼族人就像是平地冒出来一般,坐满了长桌两边,只留了顶头横着那张长桌空着。
“你们首领呢?” 雷十二问坐在旁边的布查。
“一会儿就来了,”布查有些不解地道,“你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见过?”雷十二待要细问,人群里响起了欢呼呐喊声,想来应该是寨子首领来了。她伸长脖子,越过人群往首席上看过去。
只见那个“巨猿”驮着女巫师走进坪坝,小心地把她放在长桌后的板凳上,然后整个人像是一只温顺地宠物蹲守在她的腿边。
雷十二常在苗疆行走,不知去过多少村寨,但是巫师来做部落首领的印象中并没有见过。
“在你们寨子里,女巫可以做首领的吗?”
“当然不能,”布查惊讶地转头看着她,仿佛听到什么天书奇谈。“可是她不是我们的首领啊。我们首领是旁边蹲坐的那位,叫做步羊保。”
这回轮到雷十二吃惊了,那个智识看起来还不如孩童的“巨猿”居然是这里的首领。
“你们怎么能让他......”
“别说了,精彩的来了。”布查生硬地打断了她的问句,迫不及待要参与接下来的节目。
说话间七八个头上包着青帕,身着大襟衣,腰系绣花围兜的布笼女子走上前来,一人手上捧一个大楠竹做的酒具,上下相接组成了一个错落的“水车”。
酒从最高处的竹盅倾倒下来,层层流泻,最后落到他们手中的酒碗里,像是神仙打翻了瑶池琼浆,从九天落下的“酒瀑”。
“高山流水,” 布查兴致勃勃替他们讲解,“这是我们接待贵客的礼仪。巫迪很喜欢这种仪式感。”
苗疆的巫师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从她们被选作巫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属于自己的家族。从他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寨子里真正做主的还是这位女巫迪。
雷十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翻倒酒碗控了控。坐在席首的巫迪往她这边看过来,一手伸到步羊保的头发里轻轻抓扯,一手冲她招了招。
雷十二从长桌前出来,大步走到巫迪身边,在她另一侧坐下。
巫迪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然后以一种魅惑的语调在她耳边道:
“从山上下来后我又仔细想了想,似乎想起来你的阿爹是谁了。”
第26章 【擎贵卷】拾肆 红袍
“你老盯着人家干嘛?”
勾白云骑着一匹棕黑色的矮马靠过来,顺着雷十二的眼光看向斜前方的温鹤引。
“谁要盯着他。”
雷十二自然不会给勾白云说那个有关温鹤引的迷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她会觊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鬼魂?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像是感应到自己被关注,温鹤引停下来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从鞍后面取下水袋晃了晃。看那表情便知道,袋里没水了。
雷十二把自己的水袋丢给他,然后勒紧缰绳,一抬脚从马上下来。“在这里休整一下。”
他们骑的矮马是布查帮忙准备的,本地有名的叫叽马,比起之前拉车的滇矮马四肢更加粗壮,走起复杂的山地来也是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