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洞中窄处仅够一人埋首通过,阔处又如宫殿能容百人。巉岩如雪,乳床似玉,下立石笋,上悬钟乳,滴答而落的石液凝融成各种形状。有的如金蟾望月,有的似灵猴摘桃,又有太公垂钓、普贤骑象......琳琅奇观,千姿百态。石柱、石幔、潭瀑、钙华滩、天生桥、天坑、暗河等交错而生,步步为景。
  因为材料有限,他们一行人只做了两个火把,由打头的雷十二和殿后的喜喜分别拿着。陀鱼扛着尸体走在中间,勾白云和温鹤引在他一前一后。
  里面幽黑湿滑,还嵌套了洞中洞,幸亏有丑奴儿在前引路,否则稍微走岔就不知道能不能绕回主道上。
  炬火明灭,在阔达的溶洞中并不显灿然。其他几人习武,目力强于常人,尚且需要小心慢行,更别提温鹤引这个读书人了。
  他的双手四处摸索,脚下还是磕磕绊绊。加上鹿拾光这副身子健硕魁梧,一踉跄起来了便不是撞了陀鱼,就是挡了喜喜。
  走着走着“啪嗒”一滴温温的水珠落在温鹤引脸上。这石乳洞中异常阴湿,洞顶密布的悬乳不时有石液滴落。一路上温鹤引已经受了几滴,便不以为意抬手去擦。
  手背在脸上一蹭,一道黏腻的湿痕从颊边抹开。温鹤引拿指头沾了那湿液,三个指头捻了捻,黏稠得能拉丝。凑近鼻尖,还有一股乌魭腐败的气味,引得胃中一阵翻腾。
  “怎么了?”
  喜喜看他在前面站住,从背后把头伸过来问道。看到他指头上有淡淡水迹就凑过来闻了闻。这一闻脸上表情就凝住了。
  他示意温鹤引不要出声,慢慢把手中火把高高举起。只见洞顶密密麻麻倒挂着数以万计只黑色蝙蝠,密密匝匝,仿佛连天翻滚的黑浪。
  走在前面的雷十二也发现了洞顶的不寻常,她拿着火把从他们行走的洞壁边往里往下探照,火光亮过的地方是洞底堆积满满的夜明砂。
  苗疆大菁的山洞中生长的蝙蝠何止百种,靠吸血为生的也有数十种。即便这洞中的不是吸血蝠,这几万只的数量真要惊动了对他们来说也是灾难。
  他们紧贴着洞壁上的天然石阶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只求能尽快走出这处这片洞厅。可越是紧张越要出错,温鹤引脚步一乱踩在了前面陀鱼的脚后跟上。陀鱼身形一歪,背上的尸体往洞底滑去。
  陀鱼连忙伸手去抓,可是裹了白布的尸身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眼看尸体就要落进厚厚的夜明砂中,雷十二连忙甩出长鞭,绕着尸身缠了几圈往上提起。
  尸体虽然救起来了,可这么一折腾,惊动了本来沉睡的蝙蝠。先是零落几只展开长翼在空中滑翔盘旋,紧接着千万翼动的声响瀑水般倾泻往下,乌压压的黑云压顶而来。
  大家忙不迭地往出口方向奔逃,可无数的蝙蝠已经飞到近前。更糟糕的是,等他们看清楚那些蝙蝠的样子才发现它们正是此处最凶狠的豕面蝠。
  这种蝙蝠短鼻上翘,两只尖利前牙露出口外,面容极类野彘,所以得名。它们一旦把尖牙插进人体,除非将血吸干或者死掉,否则绝不会拔出。如果侥幸逃生,被尖牙扎穿的肌肤也会溃烂腐败,让人生不如死。
  雷十二和喜喜拼命挥舞着火把将这些豕面蝠暂时驱散,可散开一些又有更多的蝙蝠飞拢过来。
  “快,散开躲藏。”
  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发现一些石柱之间有狭小的空隙可以藏身,眼下只能先躲过这波袭击再说。
  在火把的掩护下,其余几人分别躲进了两处狭小洞隙。雷十二和喜喜猛挥两下火把趁着蝙蝠短暂退开的间隙也藏了进去。
  他们栖身的这两处地方一大一小,喜喜钻进了勾白云和陀鱼所在的大处,雷十二便只得去和温鹤引挤。
  窄窄的一条缝隙两个人被挤得几乎完全贴在一起,腿挨着腿,胸抵着胸,面对着面。
  雷十二稍稍把头偏到一旁,却依旧能感觉到男子温热的呼吸从耳廓掠过。温鹤引也浑身不自在,撇开脸,吸着腹,尽量和她拉开距离。
  其实雷十二对鹿拾光的身体并不陌生。小时候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玩得高兴跳到水里就是一顿扑腾。后来大了,稍微有所避讳,但是处理伤口或是上药的时候也免不了要有所接触。
  但是眼前这具身体现在却让她产生了奇异的感觉。像是老的瓶子装上了新酒,染了新的味道,就连瓶子都变得陌生了。
  两个人沉默着,彼此的感官都在这静默里变得越发敏锐。
  温鹤引清晰地感觉贴着自己的身子既柔软又健美,呼呼往外冒着热气,心跳便不自觉跳快了一拍。雷十二听到他的粗声喘气,跟着那呼吸的频率也急促起来。
  像是为了打破尴尬,雷十二突然开口:“听你的长随说,你是被人所害?”
  “长随?长生还是长宁?”
  “长生。”
  这一开口说话,两个人的脸都不自觉转了过来。温鹤引的唇突然从雷十二的额头擦过,两人都楞了一下。
  温鹤引迅速转开头,轻咳两声道:“你怎么会见过长生?”
  雷十二这才发现虽然和温鹤引已经相处了几日,但是关于这单活儿的前因后果却从来没有同他聊过。至于为什么会见到长生,见到长生后又发生了什么说起来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实在不适合现在这个情势下说。
  “说来话长,等出去了再同你说。”
  温鹤引记得这个“出去再说”的说法之前也听过一回,“你曾说过有事要找我帮忙,什么事?”
  雷十二低头沉默了一回,然后慢慢抬起脸看进他的眸中。
  “你身上也许有我父亲的线索。”
  第22章 【擎云卷】拾 绿窟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高马,带大刀,温府门前游一遭。”
  午后一丝风也没有,仲夏的阳光晒得人蔫头耷脑,却还是有不怕热的孩童在游戏,咿呀的童谣顺着高高的围墙爬进了温府。
  温鹤引跪在院中,听槐树上的鸣蝉狂躁地叫个不停,绿树浓荫却偏偏遮不到他跪的地方。
  膝盖被微微发烫的青石板硌着,像有万根针扎。他微微偏了下身子,跪坐在后脚跟,两手拢在袖中小幅揉搓了一下膝盖。
  “跪好!”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打着珠帘的正屋里传出。然后是女音柔声的劝慰:“真要让他跪到天黑?他本来身子就不算强健,我怕……”
  “怕什么!他大哥、二哥都是舞象之年就负羽从戎,怎么到他就几个时辰都跪不了?”
  “若是诚明还在,你就是现在打死他我都没有二话,可是.......”话悬在半截女子开始低低抽泣。
  “正是因为他大哥不在了,他更愈发应该用心念书。成日惦记着出去玩,还学会翻墙了,成何体统。”
  “可是......”
  “别说了。慈母多败儿,你若再替他求情便一直跪倒明日天亮。”
  竹帘挑开,父亲温承业从屋里走出来,乜了一眼跪在院中的他,脸上还是一贯的冷漠肃整。就在他准备拂袖离去时,一只白猫突然从园子里窜了出来,不知好歹地在他脚边打转。
  一个穿着淡黄色细棉布裙的小丫鬟追着白猫过来,见猫儿闯了祸赶紧一把抱起,转身就要跑。
  “站住。” 温承业喝住那个小丫鬟,“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是哪个屋的?”
  “奴婢是伺候小少爷的长音。” 小丫鬟垂着头小声答道,还不住拿眼去瞟跪着的温鹤引。
  温承业一听是温鹤引院里的人语气愈发严厉,“这猫是哪里来的?”
  “是我捡的,” 温鹤引听父亲语气不善连忙出声,“前几天在后门捡到的。”
  “拿去扔了。”
  “父亲!不能扔。”
  温鹤引一着急便要站起来,但是久跪之后双腿乏力,腿一软又重新跪了下去。他只能爬跪着往 温承业站的廊下去,一阶一阶跪到父亲脚边,可怜兮兮地匍匐在他面前哀求。
  “不要扔,父亲,行儿求你了。行儿 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去了,行儿一定好好念书,你就让它留下吧。”
  “你给我跪好!” 温承业瞋目切齿,“书都白读了,玩物丧志的道理不懂?来人,把这只猫丢出去。”
  温鹤引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仆提着那只白猫的后颈消失在了垂花门外,六月的天里心仿佛沉入冰湖。
  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养过任何宠物,哪怕在二哥和父亲相继过世后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温府家主。
  颈部一阵温热把温鹤引的思绪拉回了蝙蝠洞中。一群蝙蝠发出尖利的叫声从地缝外飞过,本来面冲外的雷十二把脸转到了正前方,正好对着温鹤引的下颌,温鹤引一垂眼就能看到她满是发辫的头顶。
  呼气顺着敞开的衣领钻进去,贴在肌肤上一股潮热。
  “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温鹤引僵着身子问道。
  “嘘。”
  雷十二正为眼下的情形烦躁,早就收了同他对话的心思,只盼着那些蝙蝠找不到人之后能重新爬回洞顶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