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好像全天下就他懂!
  “父皇!” 她的声音带着抖,却异常清晰,甚至有种豁出去的尖锐,“长安城里有最好的先生!可长安城里没有需要儿臣的学生!那些世家贵女,自有家学渊源,何须儿臣去教?儿臣在长安,除了学些歌舞礼仪,等着……等着被安排嫁人,还能做什么?!父皇您告诉儿臣!”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秀美的小脸滚落。
  “可在这里!” 她抹开泪,抬手,指向郡学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量,“她们需要!那些女子她们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布满老茧,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看不懂工单,算不清工钱!她们想学!她们的眼睛里有光!儿臣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看着她们学会时那高兴的样子…,儿臣也高兴。”
  她的话语像利刃,剖开了皇家生活的华丽外壳,露出了内里的空洞和身为公主的无力感。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的话语声和刘彻粗重的呼吸声。
  “阿言兄长的工坊里明文写着,习字明理者,无论男女,月末皆可加钱!他建了这郡学,他鼓励男子女子一样识字,鼓励幼童早早开蒙!司马大人也一样,他省吃俭用,用自己的薪奉补贴郡学笔墨!我既到此,我既饱读诗书,为何不能尽我所能?”
  “您说我是公主,我受万民之养也应为万民尽心。胶东无人轻看我,缘何我父一口一个我伤风败俗!莫非世间男儿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之事——传道、授业、解惑,我女儿做了,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了。”
  阳石直起身子,抬起头,直面刘彻,目光清澈。
  “既然存在,那就合理!儿臣不光要去授学,儿臣还要求阿言兄长办夜校!让白日劳作的人,晚上也有机会识字明理!”
  刘彻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愤怒、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涌。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看似温顺柔弱的女儿,心中竟藏着如此深的郁结和如此强烈的渴望!那句我父说我伤风败俗,更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二妹!住口!” 卫长惊恐地低喝,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死死抓住阳石的胳膊,想把她拽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最前、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刘据,突然动了!
  他猛地挣脱了霍光下意识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发怒护崽的小豹子,向前膝行几步,硬生生地挡在了阳石和卫长身前。
  他挺起单薄的胸膛,努力仰起头,直视他的父皇,“儿臣觉得二姊说的好!”
  他克服着骨髓深处对父皇本能的畏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能退!二姊身子那么弱。
  “陛下若觉儿臣这太子不好,不孝不悌,不合您心意……” 刘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可废太子!”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连阳石都惊愕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弟弟。
  刘据眼中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落下,小小的身躯在帝王的滔天怒火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挺拔。
  “不是长安不好!是君父不为父!” 少年太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泣血的控诉,“父皇!您只拿我们当未央宫里的木雕泥像,合您心意便是好的,稍不合意,便要打碎重塑!阿言兄长与去病兄长不服,您要打要罚!二姊只是想做点自己觉得对、觉得快活的事,您便嫌恶责骂,口诛笔伐!您以何为父?!以何教我?”
  “够了!据儿!” 卫青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厉声喝止,同时迅速起身,想要将刘据拉回。他不能让这孩子再说下去了!
  刘彻死死地盯着刘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怒火让他久久地沉默着,脸色阴沉得可怕。
  卫青不让刘据继续说,刘据的泪早已滴下,他梗着脖子不让其落下。
  “陛下,臣做不到您心中的孝,您废太子吧!”
  “我不要再因为我不能失去的太子身份再托累兄长和姊姊们了。”
  山有凌云松,旷野有鸣鸿。大地悬有万万民,皆是我亲友。
  刘据要长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废了我吧!
  我不想做你的太子了!
  他跪在门前。
  “逆子!孽障!” 刘彻被这一连串的忤逆彻底点燃了狂暴的怒火,那怒火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地拔出腰间佩剑!
  “锵啷——!”
  剑鸣响彻大堂,冰冷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长剑出鞘,带着凌厉的杀意。
  司马迁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要上前阻拦却又不敢。卫青瞳孔骤缩,便要扑上去挡在刘据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彻挥剑的手臂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剑光森寒,映照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
  他猛地想起霍彦和霍去病。
  少年流血的背和通红的眼,仿佛历历在目。
  “陛下,你要杀了他吗?”
  那把剑仿佛有千钧之重,再也无法落下。
  “哐当!”
  长剑脱手,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
  他缓缓弯下身,捏起刘据的脸,给小孩擦眼泪,冲刘据一笑,“太子,不愧是朕的太子!有乃父之风!”
  刘据并着所有人都懵住了。
  刘彻说罢,就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后堂,只留下一句命令,“滚吧!”
  众人更懵了。
  陛下(父皇),放过我们了?
  第120章 活过来了
  现在刚入六月,正是万物疯长之时。
  暖风中都沁着槐花甜香,灞桥两岸杨柳堆烟,碧荷田田,翠玉般的圆叶托起一支支粉白的花苞,怯生生地探出水面,引得蜻蜓点水,彩蝶流连。
  世间生气蓬勃。
  霍彦喜欢这样的天气,这般好光景,尤其是在昨日搞定兄长后,他也随万物一起活过来了。
  他前些日子心情不好一身寡淡,现下心情好了,也有心情打扮自己了。
  乌发仅以一根赤金丝绦在脑后束起一束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垂落额角,丝绦垂在耳侧,上有东珠金冠。
  他确实是心情好,穿了一身赤色文武袖,领缘、袖口及衣摆处都用极细的捻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流云纹。阳光落在他肩头,金线仙鹤仿佛活了过来,要挣锦而出。腰间束着镶金嵌玉的蹀躞带。耳上还坠着个赤金累丝嵌细碎红宝的小坠子,那耳坠造型精巧,形似振翅的小雀,细密的金丝缠绕成羽翼状,其间点缀着细碎如星的红宝石,随他走动,那对耳坠便在他颊边轻轻晃动。
  这般打扮搁旁人身上是真显繁重过头,但他本就是极浓艳的长相,这般华丽只衬他更加浓墨重彩,瑰丽万分,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迸发出来。
  剥下那层心机的皮,他也是纵马长歌,风流少年。
  他翻身上马,轻提缰绳,冲着旁边看傻眼的门房挥了挥手,便如同一团赤火明晃晃地冲了出去。青年人鲜衣怒马,破开灞桥低垂的翠绿烟柳意境。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飞扬,发梢的金丝绦带与衣袍上的金线仙鹤交相辉映。他身姿挺拔,控马娴熟,意气风发,张扬肆意。那份逼人的华彩,仿佛唤醒整个长安城,引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目光追随着那抹亮色,惊叹低语不绝于耳。
  霍彦一直在笑,对于上值,依着他自己看,比处理府邸里那些琐碎家务事痛快多了!哪怕官署内书简堆积如山,全是告缗令后各郡上报的流民、荒田与隐户册籍,他也觉得井然有序。无非是理清头绪、均分资源、谋划对策、与同僚争执、然后推行通令。这套流程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应对起来游刃有余,远比应付家务事来得酣畅淋漓。他要不是生就刚强心性,他都对付不来。
  行至渭水河畔石桥,荷风裹挟着水汽与初绽荷蕊的芬芳扑面而来。
  一叶小舟轻盈滑过桥洞,舟上采莲少女们的欢声笑语清脆悦耳。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弯腰去够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花苞,不经意抬首,正撞见桥上策马而来的少年郎君。
  那身姿气度,恍若画中人。
  少女看得痴了,心口如小鹿乱撞。眼见霍彦策马踏上桥拱最高处,少女心头一热,不及细想,便将手中那支带着晶莹晨露、最是饱满娇嫩的粉荷花苞,奋力向桥上掷去!
  “咻——”粉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初夏的露水,落在霍彦眼前。
  霍彦反应极快,唇角笑意更深,手腕一探,修长白皙的手指凌空一抄,如同拈花般,稳稳地将那支粉荷捞入掌中。花瓣因这力道微微震颤,露珠滚落,沾湿了他的指尖。
  他勒住缰绳,瞬间由动转静,青年垂眸看着掌中那支犹带露珠、含羞待放的粉荷,唇角带笑,如同初阳破开云层,瞬间点亮了整张昳丽的面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与被喜爱的、小小的得意。他抬眸,循着方向望去。小舟上的少女早已羞得满面通红,慌乱地以荷叶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