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早晚而已。”
  霍彦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依着多年习惯,将自己面前盛着蜜渍桃脯的青玉小碟推至身侧。
  “只是在这万物勃发之时而逝,不美。”
  石页恭敬地跪坐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他接过碟子,却无心品尝,目光顺着霍彦方才的视线,落在那几点殷红上。
  “主君,”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我把花扫了?您近来愈发清减。今日不是对着花木出神,便是逗弄檐下的雀鸟,总不肯好生顾惜自己的身子。淳于夫人今日回长安了,您要不要去探望一番?”
  淳于缇萦而今四处奔忙,足迹遍布大汉疆域,在主要郡国设立官助民办的医馆,推行平价诊疗,带着弟子深入乡野巡诊施药,将生民疾苦担在肩上。她常年奔波在外,忙得很,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长安。
  霍彦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喧闹的街景,心思却已飘远。“后日吧,你与她知会一声。”
  他盘算着,欲在乡间强制推行“水井远离污秽”、“人畜分离”等基础卫生条例。仅靠他主办的《汉青年》那份邸报在那边摇旗呐喊,收效甚微。他计划来年在各郡县增设“疾医官”,专司疫情上报、隔离管控及基础药物发放。此事,非得借助淳于缇萦在医界的威望和人脉不可。
  眼下,朝廷正力行告缗令,盐铁官营更是雷厉风行,国库充盈,钱生钱滚雪球般壮大。但霍彦想的是如何在帝国疆域内构建一个真正健康的、能自我循环的经济体系,让财富持续流动生发。这宏图刚与桑弘羊理出些头绪。桑弘羊这位理财圣手,如今手握巨资,胆气也壮了,提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激进大胆。
  什么杀人放火,略财于民全想出来了。
  比他还狠。
  “对了,”霍彦思绪一转,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上敲了敲,“今岁诸侯王按例入朝觐见。正好抄没的那些家产里,库房积压了不少华而不实的珍宝器物,与其堆着生灰,不如……”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请陛下开个内府珍玩竞会,价高者得,也算物尽其用,充盈内帑。你问问丹叔,咱家还有什么卖不出去的破烂吗?”
  石页:……,你老知道的,咱家的破烂您年年都高价卖给那些人。
  霍彦啧了一声可惜没有匈奴人了,继续做忧郁的美人。
  [桑弘羊:有钱了,飘了,敢想敢干了!]
  [霍桑CP搞钱组合!大汉GDP就靠你们了!]
  [你和桑弘羊一天到晚全是钱。]
  [我愿你俩为大汉印刷机。]
  ……
  霍彦心思千回百转,石页却在一旁小口啃着桃脯,又端起霍彦案上的漆耳杯,想就着茶水解解腻。谁知那茶水苦涩异常,一口下去,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苦得直咂舌。
  他小心翼翼地想换一杯,瞥向霍彦的脸色。霍彦并未看他,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似笑非笑的声音。
  “敢把你喝过的换给我,仔细你的皮。”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掉。”
  石页不敢违逆,苦着脸,将那杯苦茶当作药汤,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吞咽着。霍彦这才轻笑出声,拿起手边一把素面竹骨折扇,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石页的脑袋顶。
  “你这长安县尉的位子,也坐了有些时日了。” 霍彦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天气,“该换换地方,出去历练历练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石页瞬间僵住的脸,补充道,“朔方郡就很不错,始昌如今还在我手下做个小书吏,正好与你做个伴儿,你觉得如何?”
  那笑容里分明写着:不喜欢?也可以换别处。
  石页愣住了,捧着茶杯的手有些发颤。
  他不太懂,他在长安也挺好的。
  有妻有子,有父有母,有主君。为什么主君总是想要他离开呢?
  他轻道,“这会让您以后更轻快些吗?”
  如果您觉得我离开,您会更好,那我一定离开。
  霍彦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的笑意淡去。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是那样的好看,光华流转,仿佛熹微日光都揉碎在眼中。
  他摸了摸石页的头。
  “长安太小了,别困在这儿,石页,世间还有更远大地方。”
  说给石页,也说给自己。
  这话语,瞬间将石页拉回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寒冬,那时他还是个比牲口强不了多少的小奴。
  那年寒冬,锦帽貂裘的小郎君用几串钱买下了他们一家。
  又是那年,小郎君雷霆手段打死了原本的主事。
  又一年,同样是这般明媚的初夏,他被父亲牵到小郎君面前。阳光正好,洒在那人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惶恐地想要跪下磕头,却被托住。他站在原地,手掌是一颗饴糖。他傻傻地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恩主的模样,竟比画上的仙人还要好看!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跟天上的仙人一样。
  然后那个仙人一脸嫌弃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对阿父说,你这小孩不是傻子吧。随后摆摆手,罢了,丑得挺可爱的。
  留下吧,跟在我身边。
  于是,他这条比狗还不如的贱命,被赋予了人的尊严。
  他从奴仆,到长安县尉,比寻常人走的还要顺。
  长安县的官员偶尔看不惯,在背后嘲笑他,总说他是奴,是霍侯养的狗。
  可当狗有什么不好!
  他主君对他最好了。
  只是他的主君好像不喜欢长安了。
  长安太小了。
  他的主君见过草原,治过大河,长安太小了。
  更可怕的是,他隐隐感觉到,主君所珍视的那个“家”,或许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
  石页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砸落在深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您……不该把一切担在肩上的。”
  您还那般年少。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霍彦望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街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疲惫。
  “你该走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一夜,霍去病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被抬回府中的惨状,那压抑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便如毒蛇噬心,杀意便再也按捺不住。
  或许错了?但事已至此,错,又何妨?
  石页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极其郑重地将手中的杯碟轻轻放在案几上,然后后退一步,对着霍彦端坐的背影,深深地、一丝不苟地伏地叩首。一个,两个,三个。额头触碰着冰凉的地板,发出沉闷的轻响。他在补全当年初见时,被主君拦下的那三个头。
  霍彦依旧支着额角,他想,以后估计见得少了。
  石页退出去时,他张了张唇,最后将自已的担忧全含在口中。
  可怜,擅打机锋的舌头讷于柔情。
  当所有的安静降临,霍彦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他就这样枯坐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质问与焚天怒火。
  来吧!
  少翁死了。
  不,准确一点是少翁“羽化登仙”,遗蜕化作一座金光灿灿的不朽金身!
  一个彻头彻尾的假方士,死了竟成了朝廷认证的“仙人”,成了招摇撞骗者最好的金字招牌。
  霍去病派去盯梢的人回报:他们去晚了。
  霍去病站在官署窗前,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心中竟是一片尘埃落定的平静。
  阿言用人行事,向来环环相扣,后手迭出,不露丝毫破绽。少翁一“羽化”,所有指向霍彦的线索便彻底断了,死无对证。
  他霍去病之前的疑虑与追查,在外人看来,恐怕只是他的臆想。
  甚至杀李蔡时,他也做了帮凶。
  霍去病甚至为弟弟的谨慎与缜密牵了牵嘴角。
  明明阿言在弑君。
  这个念头,大逆不道。
  这个行为,罪该万死。
  可此刻,霍去病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汹涌的暖意。
  他把玩着手里这枚冰凉的金丹。是阿言粗心遗漏?还是他故意留下?他的人捡到了一枚金丹。
  是真?是假?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
  位于城西的淳于医坊内,弥漫着浓郁而清苦的草药气息。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散发着木质与干草混合的独特气味,铜杵药臼、各色药罐摆放得井然有序。
  淳于缇萦难得清闲片刻,正凝神细察着霍去病带来的那枚金丹。
  金丹在灯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散发着一种草木的淡香。她年逾花甲,鬓发如霜,额上有疤,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少女般清澈明亮。
  霍去病高大的身躯站在她对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将本就光线不甚明亮的诊室衬得更加逼仄。他抿着唇,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