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霍彦站在原地,看着那张涕泪横流、引经据典的陌生老脸,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迷茫。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张脸对应的名字,是周?王?李?那些反对新政、满口仁义道德的老面孔,在他眼中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言,这老匹夫谁啊?挂他!]
  [娘希匹!老子要人肉他祖宗十八代!]
  [咦?阿言这表情……莫非你其实脸盲?]
  [哈哈,天下无敌霍泰安也有短板!]
  [言宝困惑的样子太可爱了!想rua!]
  霍彦与刘彻,几乎是同步地皱紧了眉头,轻轻的磨牙,连嘴角下撇的弧度都惊人地相似!
  一股无名火在霍彦胸中窜起。
  别问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脸盲”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妙的尴尬和烦躁,以及被无端指责的怒火。
  霍彦静立阶下,玄色深衣朝服衬得他丰神俊朗。他目光缓缓扫过那群群情激愤、跪地泣谏的面孔。目光所及之处,喧嚣的声浪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无奈问身旁的桑弘羊,“义父,那位……激昂慷慨、声泪俱下的博士,尊姓大名?”
  他觉得得知道骂的是谁,才好精准反击。
  桑弘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恶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他竟直接转向那位跪伏在地的周博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内前排包括刘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带着十足的嘲讽。
  “呔!老匹夫!泰安侯问你呢——”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手指点向周博士,“你叫什么名儿啊?报上名来,好让霍都尉知道,今日是哪个贤良在此痛陈时弊、为民请命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霍去病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如同点燃了爆竹,后面那些本就对儒生喋喋不休、占据道德高地不满的武将和务实派官员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笑声在庄严的宣室殿内回荡,充满了快活和讥讽的空气!连刘彻,也欢颜不已。
  只有卫青,一手扶额,一手闪电般伸过去,准确无误地捂住了自家外甥还想继续大笑的嘴,另一只手则悄悄在霍去病后腰上拧了一把,示意他收敛。
  卫大将军心中叹气:这一天天的,两个小祖宗嘴上都跟淬了剧毒的匕首似的!一个点火,一个扇风!嫌这朝上不够热闹。
  周博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羞辱的询问和满堂哄笑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涨红如同猪肝!他猛地抬起头,指着霍彦,连最后一点斯文都顾不上了,破口大骂,声音尖利刺耳,“黄口小儿!安敢如此辱我清名!有娘生没爹教的竖子!你……”
  “住口!”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周博士都被这气势所慑,噎住了后面的话。
  霍去病一步踏出班列,面色阴沉。
  周博士的脸都白了。
  霍去病嗤笑一声,上去就是一脚,把人重重跺在地上。
  周博士还欲说话,霍彦上来就是一脚,然后用帕子把人嘴捂上。
  生怕他阿兄把人踩死。
  霍去病面无表情瞧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腿,像只大猫一样高贵冷艳走回去了。
  霍彦觉得好笑,他笑眯眯,只是目光寒冰,直刺周博士,声音温和,“本侯不知尊驾名讳,乃我之过,向博士赔礼!”
  他先礼后兵,随即话锋一转,锋芒毕露,“然一事归一事,现下吃了教训,还望积些口德。”
  他的笑意温文,“毕竟长安大,居之不易。”
  长安很大,你小心。
  那周博士被他俩直接吓晕了过去。
  霍彦啧啧称赞,让人把他抬起。
  然后开喷。
  老子一肚气,他剑指那些蹦的欢的朝臣。
  “你口中的民,究竟所指何人?!”
  他向前一步,气势逼人。
  “是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却因盐价腾贵而数月不知咸味、浑身浮肿、劳作至死的黔首农夫!”
  “想必是那些因豪商巨贾囤积居奇,铁器价昂如金,被迫以木石为犁,耗尽血汗也难求一饱,卖儿鬻女,辗转沟壑的升斗小民!”
  “都不是,屁股决定脑袋,你说的民是那些田连阡陌、仆从如云,坐拥金山银海,垄断盐铁之暴利,吸食民脂民膏而脑满肠肥,视国法如无物的豪强巨贾!”
  他根本不给对方喘息辩驳的机会,语速如连珠炮,步步紧逼。
  “立场决定言辞!你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你口中被构陷屠戮的贤良,是我一个一个查的,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每一个都是勾结私盐贩子、囤积居奇、鱼肉乡里、暴力阻挠朝廷新政、甚至手上沾着佃户人命的豪强劣绅、地方恶霸!”
  “不必说吏员所行,依《汉律》盗律及盐铁专营令,明正典刑,何来屠戮?”
  他声音一转,悠悠道,“还是说你的屁股本就是歪的。你不向着陛下,那我何必与你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他甩袖,转向刘彻,“陛下!盐铁乃国之血脉,社稷之基!放任私利,则富者愈富,贫者无依,国用匮乏,边备空虚!今收归官营,非为与民争利,实为截豪强之贪泉,补国家之仓廪,惠天下之黎庶!敢问,拦新政者,天子臣尔?”
  “敢问此等阻挠新政、混淆视听、为虎作伥者,可配称天子之臣?可配立于这宣室殿上?”
  一锤定音!字字诛心!
  桑弘羊脸都笑烂了。
  刘彻面色沉静,但眼中精光闪烁。他看阶下那些引经据典、却代表着一方豪强利益的儒生官员,又看向卫青。
  卫青把霍去病蠢蠢欲动的嘴捂上了。
  泰安侯话多又毒,但好歹讲理。
  冠军侯话少又毒,他不讲理,他直戳你心窝。
  天子都吵得过,卫青生怕这伏生弟子气死。
  “桑弘羊所奏盐铁之利,充盈国库,解朕燃眉之急,足证新政之利在于根基,推行新政,难免触动积弊。然利国利民者,虽万难亦当行!再有妄议新政、混淆视听者,以沮坏国事论处。”见霍去病被管住嘴,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卿等也是为国,只是此主张,勿要再议。”
  反对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面色灰败如土,浑身瘫软,在满殿或讥讽、或冷漠、或支持的目光中,踉跄着、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退回班列。朝堂之上,新政派气势如虹,桑弘羊捋着胡须,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霍彦面无表情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正得意忘形的桑弘羊,用眼神传递着“你给我等着秋后算账”的信息。
  他刚跪坐好,就听见身旁传来霍去病那清朗中带着点漫不经心、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的声音,他不知何时挣脱了舅舅的手,正慢悠悠地用锦帕擦着嘴角。
  “陛下,桑弘羊无端挑起争端,于朝堂之上公然呼喝同僚为老匹夫,失仪无状,当罚。”
  这话说得极其蛮横不讲理。
  明明是他自己先笑,桑弘羊只是嘴贱接了霍彦的茬。
  但这话出自冠军侯之口,配上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满朝文武竟都觉得,嗯,很合理!这才是冠军侯的风格!不讲道理,只讲亲疏!
  霍彦忍不住低头,嘴角带笑。
  刘彻看着自家这个护短的去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道,“大司马骠骑将军所言甚是。桑弘羊殿前失仪,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他主要是顺毛捋,免得霍去病气着了。桑弘羊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变成了哭笑不得。
  这天过后,霍彦又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然后就得了刘彻的传换,他笑着换上自己的荷包,往温室殿里去。
  未央宫深处的温室殿,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春寒。
  外界昂贵的苏合香在这里只能熏屋子,青烟袅袅,在雕梁画栋间盘旋。金丝楠木的御榻上铺着厚厚的貂绒,刘彻半倚着,身上盖着锦被,廷尉张汤肃立一旁,如同殿内一根冰冷的石柱,手中捧着一份以火漆密封、显得格外沉重的帛书卷宗。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阿言,进前些。”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他示意霍彦靠近御榻。
  霍彦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御榻三尺处站定,红色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侍中一般都会站在这儿。
  刘彻没让他继续过来,微抬下巴,张汤会意,上前一步,将那份卷宗双手奉到霍彦面前,声音平板却字字千钧,“泰安侯,廷尉府主理的军粮贪墨一案,历时数月,穷究拷掠,现已查明。”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些闪烁,“所有线索、供词、物证,皆指向一人——太仆属官,公孙敬声。其利用职务之便,在粮草转运环节上下其手,以霉粮、沙石替换好粮,克扣战马精料,数额巨大,情节恶劣,罪证确凿。此乃最终定谳卷宗,请侯爷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