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天如以往一般的冷,然而,这个严冬对于天下寻常巷陌的百姓来说,竟透出几分往年罕见的安稳。寒风虽然依旧刺骨,但许多人家门楣上已悄悄挂起了新腌的腊肉,窗户把屋外的风雪堵得严严实实,孩童们身上难得地穿了厚实的新絮袄子,虽非绫罗绸缎,却也针脚细密,浆洗得干净,足以抵御这凛冽的寒气。家中的陶瓮里,除了过冬的口粮,还小心地存了些颗粒饱满的粮种,是来年开春的希望。
  每日的餐食,那粗糙的漆盘上,除了寻常的粟饭藿羹,偶尔还能见到一小碟用温水泡发的乌黑海带,散发着大海的咸腥气。
  或是温上二两薄酒,那酒丞因着年节将近,打酒时竟还多饶了些带着酒香的糟粕,正好给贫寒之家添点暖意和嚼头。
  更难得的是,那些平日里蜷缩在漏风破屋里的孤寡老弱,屋顶的茅草早已被一群穿着短褐、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修缮一新,压上了厚厚的草苫。这些人时不时还会踏着没膝的积雪再来巡视,用长杆小心地捅掉屋檐上过厚的积雪,唯恐压垮了那好不容易坚固起来的栖身之所。
  这个冬日没有往年难熬。
  “只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蹲在自家修葺好的屋檐下,眯着眼望着漫天飞雪,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几粒饱满的粟种,“交了朝廷的税,仓里还能剩下些,让家里的崽子们……多吃上几顿饱饭,扯块花布头也好啊。”
  那浑浊的眼中,映着雪光,也映着一点微弱的、名为“盼头”的光亮。
  日子会一天一天变好的。
  霍府内院,家中的树上覆着厚厚的白雪,唯有几棵松柏长青。
  霍去病裹着一件玄色狐裘,领口镶着银灰色的风毛,衬得他因久病而略显清减的面容愈发冷峻。他独立廊下,任由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狐裘风毛上,积起一层薄白。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成微凉的水渍,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透过这长安的雪幕,又回到了漠北冰封千里的草原,回到火焰点燃半边天的豪情。
  凛冽的风掠过庭院,卷起松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又落雪了。”他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随即眉头微蹙,转向一旁垂手侍立、面带忧色的家丞,“阿言还未归?这雪眼见着愈下愈紧,路面怕是要结冰了。”
  家丞连忙躬身,语气恭敬中带着小心,“回禀君侯,主君方才遣人快马传话回来,言道今日雪势颇大,朝中议事务必周详,恐要晚些才能回府。特命小人转告君侯,不必等他。”
  霍去病闻言,并未言语,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眸投向府门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的天空,这雪像是没完似的。
  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口,指尖因寒意而微微发白。院中积雪已深,白茫茫一片,唯有通往府门的小径被仆人匆匆扫开,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备车。”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家丞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哀求,“君侯!万万使不得啊!主君临行前严令,您伤势初愈,元气未复,此等酷寒天气,断不可出门受风!小人……小人实在担待不起!若主君问罪……”
  霍去病看着眼前惶恐不安的家丞,再想到霍彦临出门前那不容分说的禁足令,哪怕心知阿言是为他好,一股被束缚的烦躁还是蓦地涌上心头。他久居上位,不喜拘束。这伤病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他唇紧抿,下颌线绷紧。
  “备车!” 他加重了语气。
  廊下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家丞浑身一颤,对上霍去病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深知这位年轻君侯的脾性,更明白他一旦动怒是何等威势。只得苦着脸,连声应喏,转身急急吩咐下去,“快!速备安车!车厢多铺几层厚毡,汤婆子塞满!务必捂得严严实实!车轮裹紧草绳!”
  他一边指挥,一边心中叫苦不迭,只盼得霍彦到时候别发脾气把自己气到。
  都是气性大的祖宗。
  而此时未央宫西侧的大司农署内,数个巨大的青铜炭盆烧得通红,炭火噼啪作响,今年的雪下得又急又猛,一连数日,积雪深达三尺。
  所幸霍彦早在前些日子便心有所感,担忧天寒地冻,百姓来不及收割的庄稼会被大雪掩埋,特意遣了人手下去督促抢收,总算将损失降到了最低。这让他得以将全副心神投入到岁末最紧要的事务,核定来年预算的初稿上。
  然后大司农署里,吵架!
  没办法,定预算的初稿嘛,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吵!
  大司农桑弘羊意思是照着往年的旧例来,但今年有雪,朝廷又不打仗,怕是各地收成不佳,霍彦想减免部分受灾严重地区的税额。
  朝廷收税每年都要收上几层。有些地方苦寒,本就不适宜作物生长,过的紧巴巴的。今年这雪下得如此之大,上头扣些,底下贪些,这就是在逼人去死!
  大司农桑弘羊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敲打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
  “我说了,今年的预算,照往年的旧例来!各部各郡的用度,一笔笔都要算清楚!如今国库没钱,岂能随意开口子?”
  国库因着战事耗得是一干二净,他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稀疏的头顶在炭火映照下沁出细汗。
  霍彦站在他对面,轻揉眉心,脸色因连日操劳和争论而显得有些苍白,“桑大人!今年这雪范围甚广,若是再连下几日,多地收成必然受损!那些本就苦寒贫瘠的边郡小县,土地瘠薄,产出微薄,往年赋税已是勉强支撑!若再按常例征收,上头克扣些,底下胥吏再贪些,层层盘剥之下,无异于逼民去死!”
  他声音清朗,轻咳两声,又喝了口温水,才道,“现下国无战事,正是养民之时,非敛财之机!不若减免部分地区的税额。”
  “没钱!没钱!国家刻刻却需要钱!”
  桑弘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简牍,“你张口就是减免,闭口就是赈济!阿言,你也是常年理政的,朝廷各处都要用钱!北军粮饷、官吏俸禄、宫室修缮、漕渠疏浚……哪一项能省?国库里就剩些老鼠了!”他激动得唾沫横飞。“照你这样当家,我大司农府干脆关门,把钱粮直接散给那些黔首贱民算了!”
  “多年征战,膏血皆取自民脂民膏!如今匈奴暂平,正当与民休息!”霍彦毫不退让,他推开桌案,一步踏前,声音也拔高了,震得案几上的简牍似乎都在轻颤,“若这雪再下个十几日,冻毙人畜,激起民变,你我才是万死莫赎!那时就不是钱的问题!是万众一心,共抗天灾!”
  “共抗天灾?拿什么抗?拿嘴抗吗?钱呢?!”
  桑弘羊拍案而起,案上的笔架都跳了跳。
  “钱在你我手里攥着!你就是不肯为百姓花一点!”
  霍彦针锋相对,手指几乎要点到桑弘羊鼻尖。
  两人一声高过一声,捋起袖子,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大司农署的屋顶。署内其他属官噤若寒蝉,被迫分成两派,唇枪舌剑,唾沫横飞,案几被拍得砰砰作响,简牍散落一地。炭火将众人的脸映得通红。
  若非赵过死死拉住霍彦的胳膊,桑弘羊的几个亲信也拼命拦着自家上官,今日这大司农署怕是要上演全武行。
  大汉的官员向来武德充沛。
  吵到最激烈处,霍彦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看着桑弘羊那副“守财奴”的嘴脸,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银灰色、触手温润的狐狸皮手笼,想也不想就朝着桑弘羊那日渐光亮的头顶砸了过去,“狗日的!桑弘羊!你看不出现在是休养生息、以国之力反哺黎庶的时候吗!现下轮到国家用刀从那些豪族身上刮油,为百姓出钱了!钱不用于百姓,屯在你库里生崽吗?!你上辈子是穷死的不成!”
  桑弘羊被那手笼砸得一懵,头顶传来一阵闷痛,随即也是怒发冲冠,抄起自己那件厚实的貂裘就往霍彦身上蒙头盖脸地呼去,“霍彦小儿!你个败家玩意儿!不屯点底子,明年若再有个天灾人祸,或者陛下心血来潮又要用兵,又要修宫室!你我连同这满署上下,就等着一起去廷尉大牢吧!”
  “去就去!怕你不成!”
  霍彦一边手忙脚乱地扯开蒙在头上的貂裘,一边咬牙切齿地回骂,动作间带翻了案几上的砚台,墨汁泼洒在简牍上,一片狼藉。
  “你降不降!”
  “不降!”
  两人吼的震天响。
  就在这“地动山摇”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尖细颤抖的通报,“二位大人,陛下有旨!”
  争吵声戛然而止。前来宣旨的黄门令看着署内一片狼藉、两位上官皆衣衫不整,霍彦发冠微斜,桑弘羊头顶红了一块。
  二人怒目相视,随后盯上小黄门,小黄门吓得腿肚子都转筋,捧着帛书进退维谷。还是赵过眼疾手快,用力扯了霍彦一把,桑弘羊的亲信也赶忙扶住自家大人,大司农署这才勉强维持住一点体面,众人慌忙整理衣冠,跪地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