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帅旗之下,大将军卫青端坐于一匹乌骓马上。他身披玄色重甲,一改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坚毅、内敛,深不可测。历经百战的威严无需刻意彰显,仅仅是端坐于马背之上,便如定海神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麾下的将领,左将军太仆公孙贺、后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强弩将军左内史李沮、轻车将军太仆公孙敖,以及两位来“刷功绩”的贵戚二代,骑将军平阳侯曹襄、以及另一位公孙敬声。卫青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并未过多停留,最终落向了更远处,李广的那只偏师方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大将军,时辰已到。”身旁的亲卫低声提醒。
  卫青微微颔首,沉声下令,“传令,按既定序列,开拔!”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前军,令旗挥动,沉闷而震撼的号角声撕裂长空,五万铁骑如同缓缓启动的钢铁洪流,开始朝着将军所指涌动。
  玄甲乌骓,帅旗先行。
  在这股钢铁洪流侧翼,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也已集结完毕。这里的气氛,则显得有些微妙而复杂。
  老将军李广,须发花白,身披甲胄,端坐于马上,脸色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苦闷和孤注一掷的决然。他身后是跟随他多年的部曲,以及此次配属给他的博望侯张骞。
  而此时这位可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策马立于李广身侧稍后位置的少年。少年并未着耀眼甲胄,只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皮甲,面容在夏日光照下看不真切,他似乎像根老竹似的沉寂,不动声色,淡然沉默,像毫无波澜的海面。
  跟他那兄长一个模样刻出来似的。
  想起桀骜的霍去病,李广心绪翻腾起来。
  [李老头这啥表情!]
  [烦人。]
  [病病那边很让人担心。]
  弹幕在眼前无声划过,带着熟悉的调侃与关切。
  霍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自制指南针,目光最后落在李广那略显佝偻却依旧倔强的背影上。
  “李将军,”他驱马上前半步,声音清朗平静,打破了队伍稍显沉闷的气氛,“时辰已至,大军已启程,我军也该启程了。”
  “博望侯,您看呢?”他适时地将目光转向张骞,虽语气中带着询问,但少年人眸光疏凉,轮廓冷硬,全然没有几年前接他时俏皮天真的模样,张骞在这样的目光下,对霍彦微微颔首,“泰安侯所言甚是。李将军,请下令吧。”
  李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猛地一挥手,“出发!”
  霍彦紧随李广卫青之后,深青色的身影融入滚滚向前的铁流。他微微侧首,目光不知道望向哪里。
  阿兄,平安。
  此时的代郡城外,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同样是五万骑,却全然没有什么沉稳之意,这是燃烧到极致的锋芒,五万人的气氛却如同即将离弦的劲矢,充满了爆炸性的锐气和近乎狂热的躁动。
  冠军侯霍去病,一身新锻的明光铠,勒马立于全军之前,身姿挺拔,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出征前的凝重,反而洋溢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与近乎亢奋的战意,他属于这里。阳光洒在他身上,新甲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整个人如同一轮初升的骄阳,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时隔一年,冠军侯风采依旧。
  他身边簇拥着的是早已与他生死与共、同样锐气逼人的小挂件们,鹰击司马赵破奴、校尉高不识、校尉仆多,以及更多渴望追随这轮骄阳建立不世功勋的剽悍骑士。他们的眼神炽热,紧紧追随着霍去病的身影,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随他踏碎任何敌阵。
  霍去病没有冗长的训话,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环首刀,环首刀发出嗡鸣,刀锋直指北方。
  少年人闻战而喜,将军笑声清朗。
  长安的鹰腾飞,博击长空。
  “吼!吼!吼!”
  五万骑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如狂潮般席卷四野。
  是少年人的狂妄,是最赤裸裸的渴望!是对自己将军的绝对自信!
  霍去病满意地勾起嘴角,刀锋向前一引,胯下马儿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率先冲出!
  “驾——!”
  利箭瞬间启动!不同于卫青中军的沉稳推进,霍去病的五万骑如同一柄直捅心肺的利刃,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气势,霍去病一马当先,赵破奴紧跟,冲至一线。在他身后,大股铁骑,没有迟疑,没有退缩。蹄声如密集的滚雷,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匈奴王庭。
  马蹄踏动,尘烟再起。
  漠北的绞肉机,汉帝国倾尽全力的怒吼,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启动。
  第103章 大决战(二)
  卫青布置完各部的路线,各部分兵。
  霍彦跟曹襄道别,就跟李广走。身在李广军中,霍彦被排挤是很正常的事,他来就知道了,但他也没想到人可以莽成这样,有些人不看自己的身份,也该看看旁人的身份吧。若不是怕他李广误事,搁平时,李广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既然这么横,那就为国捐躯吧。
  霍彦在心中订下他的死相,而后一点也不着急,连天行走在伤兵营,似乎完全就是来当医官的。
  好勇的李广对他的态度也从被人监管的愤恨交加变成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霍彦不力争上战场,救病救人都是无勇的表现。
  霍彦才懒得理他这种脑子只长肌肉,无谋少智,只知道往前猪突猛进的家伙,他自元朔六年开始就往军中拨养成的医官和训导员,李广虽然部曲带了不少,但是军中大多数还是大汉征的良家子,这些孩子就无人不认他。哪怕有人不认识他,他的训导员也会介绍,更甚者没人介绍,这些人对努力救治他们袍泽的霍彦,印象也不差。
  现在军中属于王不见王,谁也看不上谁的状态,夹在中间的博望侯张骞东看西看,决定继续和稀泥。
  都到沙漠了,日子就这么过呗。
  漠北的风,裹挟着沙砾和刺骨的寒意,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肆意呼号。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冰寒,战马喷吐着白气,完全一样的,连绵起伏的沙丘,裸露的黑色砾石,枯死的荆棘在风中呜咽,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士兵的肩头,也沉甸甸地压在李广的心上。
  李广勒住躁动的坐骑,他目光焦躁地扫视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荒凉景色,这片大漠最残酷的玩笑,再次开始玩弄这位以勇武闻名却饱受“迷路”诅咒的老将。
  他又迷路了。
  “斥候何在?!”李广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急切,在空旷的沙漠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斥候校尉策马奔至近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抱拳道,“禀将军!西北方约十五里外,斥候发现大片蹄印,杂乱新鲜,且有丢弃的皮囊、骨器,疑是大股匈奴部落溃散不久!”
  “匈奴溃兵?”李广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日行军却未见敌踪的憋闷,又迷路的恐惧以及对建立功勋洗刷耻辱的渴望,瞬间被点燃。
  他猛地拔出腰间宝刀,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西北。
  “传令!全军转向西北!追击溃敌!斩获首级者,重赏!”
  “将军,大将军要你驰援包围,而不是正面交战。”
  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李广粗重的喘息。霍彦策马上前,深青色的劲装鼓满朔风。他驱马与李广并辔,少年目光如剑,直直落在激动的老将身上,“将军忘了大将军之令吗?”
  他调转马头,越过李广直接下令,“大将军令,往前行!”
  漠北的朔风掀起小股沙尘,大军只迟疑一刻,便依霍彦令而行,唯有李广的部曲纹丝不动,挡在前面。
  直到一鞭子直接抽到挡路的部曲脸上,将他抽了个皮开肉绽。
  霍彦深觉自己脾气太好了,他收了马鞭,冷冷道,“你想死吗?”
  那部曲像是被老虎盯上,背上蹭的起了一身白毛汗,只敢把求助的目光望向李广。霍彦又是一鞭,腿离开马蹬,一脚踹在他肩上,凭的大力,把他跺到地上,少年垂目看着他身后往后退的部曲,眸色冰冷,“谁敢拦我大军出征,我大将军令,误我战事,径自踏在马下,碾成肉泥。”
  他说着,单手驭马,就要领人往卫青定好的方向走。
  “你个奴生子!”李广在这时猛地扭头,眼中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他死死盯住霍彦,“也想阻我建功!”
  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霍彦这才将视线转向李广,马鞭上血迹未干,他甩了甩,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疏离的冷意,“将军息怒。建功立业,自是我辈所求。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冷漠,“斥候所见溃兵痕迹,方向西北。然我军此行,乃卫大将军主力战场,其合围点,在正北偏东。西北虽有溃兵之利,但路途不明,恐入流沙绝地,或为匈奴诱敌之计。若因追击小股溃兵而延误合围大计,致使单于主力逃脱,纵斩首千级,恐亦难抵陛下雷霆之怒,更负卫大将军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