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去往顿丘的小道上,一个老农刚收完菽,就看见一头老得不行的瘦马拉着一辆板车,在未干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悠悠朝前走。
  破板车上还堆着疏疏落的黄草,打眼一瞧,老农就发现了那板车上躺着个小孩,半散着头发,脸上还沾着泥,像是从那个泥堆里刚爬出来似的,口里叼着草,翘着二郎腿,若不是还拿个块小木炭写写画画,就跟那些个灾年时易子相食要换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唉,估摸是哪处的人家糟了灾,只留个孩子寻亲的。
  老农是个心善人,快了些脚程,扯着嗓子喊,“娃娃,莫往前走了,前头快到瓠子河了,你这小崽独自一人渡河,非被冲走不可!乃公过段时间再渡河卖鱼,你在乃公家住,到时随乃公渡河就是。”
  这小孩一骨碌的起了身,左右四周望了两下,才指着自己问老农道,“翁翁,你说的是我吗?”
  老农这才看见这小子除了书茧外,一点茧子都没有的纤长手指,腰间坠着嵌金镶玉的小匕首,一身嫩黄色锦衣,织衣罗绣,颈胸前的白狐狸毛一看就是上等货。哪里是逃难的,这分明是富贵乡中小公子。
  老农当即只盼着他早走,莫发了脾气,一个不快活要了他一家的命。
  霍彦也知道自己这一身衣裳确实不讨这些农人喜欢,毕竟谁见了他都避退三舍,只是最近带的粗布衣服都被他给洗烂了,天又冷,他又怕冻着,所以只好穿他姨父给准备的了,不得不说,他姨父就喜欢这种浮夸的。等到顿丘,都给他扔了。
  “翁翁。”他跳下车,搀住老农的手,笑意盈盈,“走吧走吧,我们进屋,外面冷起来了呢。”
  老农第一次见这般不要脸的公子哥,只得被他拉着回屋。
  屋里的老媪点起火炕,正往火上挂着大瓮加了把晒干的葵菜①,见着霍彦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
  霍彦不让她跪,只说自己这衣是好心人赠的,自己也不是什么富贵公子哥,配着那身气度,只叫人觉着欲盖弥彰。
  屋中清贫,没多少陈设,只有一织机并着一床。
  霍彦想起了昔年拨弄织机的卫媪,不由的上前轻摸了一下,眼中闪过温柔神色。
  他跪坐在老媪面前,笑得像年画上的福娃娃似的,可爱极了,让老媪也不由放松下来,边煮菜边与他说些话。
  “婆婆的织机很像我外祖母常用的那架。”
  老媪笑了,她的指节带着干惯农活特有的肿大,像干枯的树节,上面密布着紫色疮痕,天冷时总是痒得很。
  这是霍彦一路以来见惯的手,甚至他家中的女眷也都曾有过。
  这是冬日浣衣时,把手浸在冰水中一点一点搓揉,连皮带肉都侵了寒才生的。
  老媪见他在看手,以为是他没见过,忙把手背在了后面。
  霍彦怔忡了一下,抿唇不语,只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陶瓶,将她的手拉出来,用指尖蘸着楬色的膏体,一点一点涂在疮疤上,细心的叮嘱她一些用药的事宜后,便把这陶瓶放在了她的手边。
  老媪不肯受。
  霍彦便笑起来,柔声道,“婆婆,天冷了,我还想在这里长住呢!你就莫要推辞了。”
  老媪这才高兴地收了起来,她的儿子前年被征走了,说是陛下要向匈奴打仗了,只留下他公妇俩务着家中的小田,交完隔三差五来催的税,勉强够糊口,有时连糊口都不够。
  平日里家中只有她与丈夫,跟个雪洞似的,今日霍彦登门,言辞又温和,她不由的多说了些,说着说着便落了泪。
  她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才将将二十岁,她听闻匈奴人凶恶,只觉日夜悬心。
  霍彦才恍然,他们哪里是什么老农老媪啊,他们也不过三十多岁,他们明明还年轻,现在却像与土地融在了一起,身上带着难言的伤痛。
  霍彦不知道一路上遇到多少这样的母亲,这不是那种难产或是抚养不起的困境,他无法用医术或是馈赠宽她们的心,他只能说着无力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上天会保佑你的孩子,天子也会眷顾他,匈奴打完了,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的话语轻柔,安抚了老媪的心。
  老农停了搅瓮的动作,抹了一把脸,出了门,回来时浑身湿透,提了一条鱼。
  只是迎接他的没有那个皮面长得好看的锦衣小公子,只有抱着两颗金丸落泪的妻子。
  第39章 少年心
  霍彦没有吃上那条鱼,他吃了两口苦到发涩的葵菜,在不显眼处给老媪留下了两颗金丸,便启程往顿丘去了。
  他又钻进了林子,一路怕吓到人只能钻林子的小漂亮叼着只啃得骨架子的鹿飞扑到他身边,满身的血腥味,霍彦嫌弃得很,只让它滚去塘里洗澡。
  小漂亮人性化的抖毛,吓了一下被他救了妻儿性命的商人送的老马才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马都被吓得习惯了,见到它就往后退了一下。
  倒是霍彦直接脱了靴子,对着它的胖虎脑袋来了一下。
  “嘚瑟个鬼!去洗干净!”
  小漂亮呜了一声,才跑出去。
  霍彦身边终于安静了,他这才捡了柴火,点了火,轻轻支额,抽出马鞍旁边的纸就着火光仔细画着助产钳。
  若不是走这一趟,见过难产的妇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想起要做这个东西。
  “本来在长安,只觉得天地太小,只在方寸之间,我总想着自己如何的苦,但走出来了,才发现天地浩大,苦处太多,我的苦并在芸芸众生中只是一芥子。众生皆苦。”
  他顿了顿,轻推了火中的木块,让火烧得更旺些,轻笑,“耳不闻声,口中尝甘,冬日有衣,长辈娇宠久了,我倒觉着天下人跟我一样了。现在一瞧,原来这天下人还为一日三餐发着愁呢。眼见众生,竟也觉得众生在肩了。”
  “所以要干就干大的,让天下人都少些苦厄,不为温饱着急,才是我来此一趟的目的!我已经在路上了,诸君!”
  [阿言,渡已苦亦渡他人苦,施仁义而非暴戾,欲民生而非视民为芥草,你现在走的便是仁君之道。]
  [爱天下人,你的家人亦是天下人。]
  [楼上的楼上,你TM是疯了,阿言的定位也不是皇帝啊。]
  [不一定哦,焉知我阿言不能成为周公!]
  [周公啊,阿言应该没可能吧。]
  [嘴里的济人济已不靠谱,劫富济贫更是杯水车薪,唯有要脚踏实地,搞科学,提高生产力,努力让所有人吃得饱穿的暖才是王道。]
  [仓禀足而知礼义,吃不饱饭搞什么教化。]
  [这才是咱们种花家小朋友应有的气度。我们坚信,生产力和医疗水平高了,哥哥和舅舅也会好的。]
  [当世界变好,你爱的人也会好的。]
  [振作,宝宝,过段时间,我们去加固一下瓠子河的堤坝。]
  [曲辕犁启动,小言接图。曲辕犁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耕地农具。它由犁铧、犁壁、犁底、压镵、策额、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建和犁盘等十一个部件组成。]
  [筒车,水车,耧车,水碓,启动。]
  [言言宝宝,振作起来,当我们救起那个本应胎死腹中的孩儿,历史便改变了。]
  [或许历史早改变了,只在我们的无形之间。可以做到的。]
  [马邑之谋才是意外,亲爱的阿言小宝,不怕,不会在有了。]
  [我们都陪着你呢。]
  ……
  霍彦窝在小漂亮身上,望了一眼满天的繁星,眼中也似坠落漫天星。
  他一边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改图。
  “明天是个好天气。”
  都会好的,对吧。
  [Yes,It will be OK.]
  长安卫府。
  时隔两个多月,霍去病终于收到了他幼弟托着商人给他带的一大堆吃的并着一封厚厚的信。
  他其实还是高兴的,因为除了刘彻,霍彦给卫青和其他人的都没有他厚,这让霍小爷很满意。
  他一字一句,细细翻看。
  兄长,我在顿丘那边跟着淳于姨姨行医呢,顺带爱上了研究河道,还设计做了不少筒车,帮着百姓汲水。他们本来都不信我,但是我给了钱,加上淳于姨姨保证,他们就愿意过来了,后来他们发现有好处了,就自发过来,还叫我是仙童。
  兄长,河道的泥真是走一次就沾一腿,好在穿的都是姨父给的衣服。
  兄长,我又没救活人,难过了。兄长,我又见到好多人吃不饱饭,好难过。
  兄长,为什么盐那么贵,为什么农具的效果那么差,为什么平民要好好活着那么难!
  霍去病看着看着,突然也难过了,起身去找了卫青。
  “舅舅,我也要去顿丘,去找阿言!”
  卫青一口气没喘上来,对着他脑袋来了一巴掌。
  “阿言一个就算了,你也去,是想你外祖母和你阿母哭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