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阮识的手指纤长白皙,一看就是被家里娇生惯养的,从来没有做过粗活,只有右手中指因为过度写字而有个薄茧。
  他的手就极为粗糙了,因为勤工俭学没有中断过,什么工作都有在做,这才能勉强补贴家里的生活。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花肺病让父亲失去了劳动能力,母亲又是残疾人,他只能靠自己打拼,以优异的成绩争取留在医疗部,才有参与曙光计划的资格。
  当他四处走动替凌巍办事,碰到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钉子,阮识正叼着画笔打开一盒新颜料,在白色绘纸描绘出色泽鲜亮的彩窗。
  就如同他的人生那样,一眼望得见未来的平稳。
  末世里每个人的生活其实也分三六九等,也有阶级和门槛。
  在深花区的某些地方,甚至连防护面罩都没有被普及——他们的呻吟被碾碎后,不过是这场灾难中的一阵微风,来去无痕。
  “换搭档?”他嗤笑了一声,“付然的脚明天也不会好,才接手你的工作一天,你以为他会让到嘴的鸭子飞掉?听说他在学校里很喜欢说你坏话,散播了不少谣言呢。还是说你想和李一鸣或者张顺艺行动?”
  “啧,李一鸣最讨厌你了,上次离队的时候故意没留信号,让你跟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里绕了两个小时。”谢旬满脸认真之色,似乎是在为阮识分析利弊,“或者说张顺艺?如果对比这两个人来说,他可算是个好人。”
  “不过是喜欢顺手牵羊,手底下不干净,拿了不少护卫队的东西而已。”
  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脸色发生变化,就连手心也逐渐潮湿冰冷,那种类似报复的快感漫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青山都是豺狼,你不跟紧我,走得慢一点就会被吃掉。”
  温柔哄骗的语气带着些许隐秘的威胁,阮识连反驳的语气都变了调:“……我,我要告诉老师。”
  多么可怜的反抗,让人忍不住发笑。
  “告诉凌巍教授?”谢旬阴冷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他要是真心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疼,为什么要把你带来白塔岭?”
  只有被捧的足够高,被打击时才能感觉到深入骨髓的疼痛。
  “我们是第一分队,换句话说,只有先人身躯开辟通道栽树,后人才有机会乘凉。他本来可以把你编入到后面的分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深花区。”
  “只有我不会害你,阮识。”他强硬地叉开少年的五根指头,十指交错时的摩挲触感极其缠绵,“所以为什么——要对我态度这么差劲呢?”
  “别碰我,变态,疯子,恶心!”
  眼前那张漂亮的面孔透出惨白的颜色,嘴巴一张一合地吐出对他的控诉。
  等到谢旬回过神来,已经被重重扇了一个巴掌。
  第71章 这就只是一场意外
  “该的。”游情一针见血评价道。
  “他的手很软。”男人笑了笑,“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好听的话,逗一逗才发现这么有意思。”
  游情:“我在沿途见过泗河镇的一位负责人,他叫钱盛,有提到过六年前的事情。”
  “他们还记得啊。”谢旬有些出神,半晌后只是自嘲般摇头:“既得利益者动动嘴皮子,就会让底层不知真相的群众感动并追随。”
  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他和凌巍去青山村探路,剩下几个人在山脚下扎寨待命。
  “阮识,你包里装得这么鼓,都有什么东西?”张顺艺探头探脑地作势要往里面望去,“难道是好吃的,不要忘记跟大家分享啊。”他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阮识书包夹层里的黑色丝绒盒,包装得极为精致。一时之间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眼馋肚热起来。
  谢旬来和阮识要面罩滤网,下意识便伸手挡住了张顺艺扑过来的身体:“有你的背包鼓吗,我看你的也不遑多让。”
  男人瞬间红了脸色,嗫嚅道:“谢孤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那些事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是没有当面戳穿过,一时之间,张顺艺有些脸红脖子粗。
  “没什么意思,有时间打听别人的事不如多替教授写几页笔记。”谢旬意有所指道:“那天付然还跟我说,他看见你包里好像装了不少稀罕东西。”
  张顺艺的表情从恼怒变作犹疑,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看了好半天,这才愤愤地走远了。
  麻烦被打发走,阮识明显松了口气,却还是撇嘴嫌弃道:“……本来也没什么可藏的,你这么防着他,他真以为我有什么藏着掖着,长嘴都说不清了。”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口嫌体正地将书包里的画板和颜料拿出来,在谢旬面前展开:“喂,我可没有藏东西哦,你看见啦。”
  “嗯,贵重物品记得妥善保管,小心他又给你顺走了。”谢旬懒懒提醒道,末了又似乎是不经意地看了眼礼品盒:“这是你给谁买的,还是谁送你的?”
  阮识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那件事之后,虽然谢旬被他扇了个耳光,但两个人做搭档倒也相安无事,对比那几个明显就不像好人的队友来说,却意外更能跟这个自己曾经很讨厌的人合拍。
  “随便问问而已,你也可以不回答。”男人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转开了目光。
  “是我爱人送我的礼物。”阮识打开盒子,像炫耀着什么珍贵的宝物,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谢旬微微眯起了眼,掀开盒盖的瞬间,那枚领带夹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
  蝴蝶造型的末端纤毫毕现,连镂空的翅膀纹路都极其细腻,几颗渐变水色钻石从澄澈浅蓝到深邃海雾层层晕染,钻石切面折射出细碎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出桎梏。
  看上去价值极为不菲。
  “你很喜欢蝴蝶?”他垂下眼眸,将眸中翻涌着的浓稠情绪隐去。
  “这是DMorphodiana,戴安娜闪蝶,它的鳞片在阳光折射下会出现斑斓的彩光,特别漂亮。”阮识感慨道:“不过它们几乎快要灭绝了,我还是在前年的蝴蝶展会标本里看到的,画了很多它的速写呢。”
  阮识翻开黑色外皮的本子,将里面的图画展示给谢旬:“你看,是不是很漂亮?”每当他与别人交谈自己喜欢的东西,唇角便会漾起两个笑窝,眼睛也亮亮的。
  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
  “我以为这是你的日记本。”谢旬转移了话题,他并不想从阮识口中得知任何有关他恋人的消息。
  阮识轻哼了一声:“我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有记性差的老年人才会记不住事,需要找媒介把记忆录下来。”
  谢旬轻轻翻动纸张,最开始只是黑白的蝴蝶画作,主人并没有给它们上色,却意外惟妙惟肖,每一页都标注着它们的种类和名字。直到最近速写纸上的蝴蝶,几乎都是与阮识领带夹末端一致的钴蓝色。
  阮识难得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他是执行部的嘛,总是天南海北到处出任务,我总不能和他见面。啊,因为城市里不允许种花了,所以很难看到这些漂亮的蝴蝶……”
  透过无数张薄薄的速写纸,笔尖模糊地勾勒出某道思念的影子,仿佛与爱人的心跳与脉搏共振。
  他不是在画蝴蝶,而是在想那个人。
  “邺成说时森旧址的区域允许种花,尤其是在每年夏天的时候会开满紫罗兰,有人在那里的花园拍到了戴安娜闪蝶,他会想办法帮我买到标本的。”柔和的日光影子映在他的侧脸,眼边那颗淡色的小痣也是那么可爱。
  “青山这么大,我应该也有机会能找到很多蝴蝶吧?”阮识喃喃道。
  “不可能的。”谢旬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按照真实情况而言,就算你看到什么蝴蝶,八成也是被花寄生的怪物。”
  那种不知名的情绪如燎原烈火般将他整个人焚烧,他开始口不择言地妒忌着。
  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一切情感,那颗心叫嚣着想要毁掉。
  “不解风情。”阮识嘟囔着收起速写纸,“不过这段时间,偶尔也要谢谢你。”
  两个人诡异的沉默了。
  见状,阮识立刻红着脸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回去还会继续讨厌你的,别自以为是。”
  “行,我走了,晚上记得去敲钟。”谢旬想了想,突然转过身道:“青山村可能也有花丛。”
  “那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就勉为其难帮你找蝴蝶吧。”
  那后半句被他抵在舌尖,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记忆里第二天的清晨,依稀是个蒙蒙的阴雨天,有村民在溪水的下游捞到了阮识的包。
  在散落满地的油画颜料之中,黑色的速写本吐出无数张绘满蝴蝶的纸,湿漉漉的颜色叠在一起,斑斓的画作变得如此破碎而狰狞。
  原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巡逻队整整在山上找了阮识三天,连一具尸骨都没能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