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是那个山灵。
  萧渡水在确认下来这是记忆之后,突然放松了不少,走过去蹲在宴尘远旁边,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来了啊。”宴尘远也不惊讶他的到来,只是扭过头笑了笑。
  血色的天空照得人视线都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渡水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
  宴尘远伸手拉住他,带着他站起来,然后侧头看着他看了很久之后,突然伸出手很用力地搂住了他,像是稳稳地确认了他的存在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心情很好地带着他去了孟婆那边的队伍重新排队。
  “你是谁?”萧渡水听见自己问,但他没有开口。
  “我?”宴尘远笑着看他,“我是……一个大圣人。”
  “什么大圣人?”萧渡水听见自己再次出声。
  “一个为了让你活下去才降生的大圣人,”宴尘远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分明都没有体温,萧渡水却感受到一股暖意,“为了防止萧时安怀疑,投胎之后我会过很长一段时间再去找你,你可能会吃苦,但是……小渡水,我会来救你,然后我们一起变老,一起自然的死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宴尘远还是笑着,萧渡水却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他的下巴滴落,“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我爱你。”
  萧渡水没有再听见自己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也突然变得扭曲,天色和地面的花海融成一体,萧渡水在这一片混沌中逐渐失去意识,耳边却愈发清明,他听见宴尘远还在说:“小渡水,原来眼泪就是我们的红线。”
  河水开始逆流。
  不知道哪来的狂风吹散眼前的场景,风中混杂着尘土,吹得萧渡水近乎站不稳,他蜷起身体,试图在空旷的四周找到一个支点,余光瞥见宴尘远的身影越来越远,他下意识伸出手,却没有能够握住,风中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听见那两个声音在争吵。
  稍稍年轻些的声音说:“别激动嘛,这孩子挺乖的,大山的灵力也接纳了他,别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另一个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他诞生的那个地方出了邪祟,整个镇子的人都死了?”
  “知道啊,”年轻人道,“和这个孩子又没有关系。”
  “但这个孩子身上有邪祟的味道,你现在放他进大山,将来他引来什么灾祸……”
  “老树啊,”年轻人的声音带上了笑意,“大山接纳他,选择他,代表他可以作为‘山灵’和大山一起活,这是大山的选择。”
  “疯了,”老树说,“你们都疯了。”
  “再说了,这孩子如果不到山上来成为‘山灵’,他就会消散的,”年轻人的身形逐渐出现在风暴的尽头,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温和的人,他坐在一块大石头边,手里牵着个满脸茫然的小孩儿,“他的主人死了,没有东西能再支撑着他活下去。”
  老树没说话,只是靠在石头另一边,充满敌意地打量着那孩子:“那也不关我们的事。大山要挑选山灵,完全可以自己孕育一个,或者选一个从小长在山里的孩子,而不是找这样一个……”
  萧渡水突然屏住了呼吸,老树却没把话说完,顿了半天又不敢看孩子的眼睛:“反正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年轻人笑着,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顶,大山磅礴充沛的灵气开始往小孩儿身上汇聚,在他的身上,他们建立起了联系,“大山选择了他,也洗去了他所有的记忆,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大山。”
  老树没再说话,看样子是生气了,身体变成藤条飞快往树林深处收缩回去。
  场景又开始撕裂,时间和河水一起退回到最初的地方,萧渡水站在这片土地上,身体轻飘飘的,像睡着了又没睡着,保持着自己的意识观看着这一切,也听着这一切。
  这样的感觉很像他在河底的时候,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却不会拥有自己的想法。
  但他的身体却比在河底时轻松无数倍。
  他听见很多声音,看见场景重新构成,他站在一切开始时闹饥荒的那个镇子上,他看见年幼的萧时安灵机一动,对着雕刻完全,却没有眼珠的青铜像嗑下第四个头,看见人们烹儿女,煮骨肉,然后画面突然一顿,他脑海里闪过一段更新的、更往前的记忆。
  一群工人围在青铜像旁,虔诚拜过之后才拿起工具开始雕刻。
  他们说今年收成不好,雨水更是一滴不下,他们得赶快把佛像做出来,大家一起祭拜。
  萧渡水站在佛堂内,看着他们将佛像一点点完成,最后谨慎万分地雕刻出眼睛的轮廓。
  是有眼珠的?
  萧渡水愣了愣,看着那些工人收拾好工具,上了香又叩拜之后才离去,萧渡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工人们回到了村子里。
  还没走进就听见一声哭嚎,工人们窃窃私语,说:“又是萧家?”
  “可不是么,”另一人答,“自从老萧那原配死了,他家那孩子日日夜夜都要被打,新娶的那媳妇凶悍,生的孩子也狠着呢,好几次我都看见那小的抓着大的头往地上砸……”
  “我记得他家那大孩子,眼睛都被打瞎了一只吧?”
  萧渡水停下脚步,侧头看向哭声传出来的那户人家,哭声之中夹杂着笑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孩子被踹出门外,借着月色,萧渡水看见他左边的眼眶不自然凹陷下去,眼皮根本睁不开,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被踹出来时那孩子后脑勺撞倒外面桌子上的尖角,脑袋顿时凹下去一块。
  那孩子哭着,也不再往家里跑,而是扭头就往村外跑去,工人们像是想上去帮,其中一个被拉住后,剩下的就都摇摇头,叹了口气各回各家了。
  萧渡水走过去,侧头看向门内,不出所料的,他看见了小时候的萧时安。
  萧时安就像打了胜仗一样,欢欣地和屋里的女人说着自己刚刚是怎么把那孩子踹出门的,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厉害,女人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很晚了,我们早些休息吧。
  “他会不会死呀?娘,”关上门之前,他听见萧时安问,“死了的话,父亲会怪我们吗?”
  “不会的,”女人说,“你父亲也讨厌他很久了,时安,你做得很棒。”
  “我就是很棒呀,”萧时安说,“父亲也说了,我是全天下最厉害,最聪明的孩子,我也感觉父亲不会怪我,嘻嘻,父亲说过,我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雷鸣声从天边传来。
  雨落了很久,萧渡水僵硬的身体才能够挪动,雨水穿破他的身体砸在地面,雨珠又急又快拉下一幅雨帘,那孩子没有地方躲,萧渡水跟过去的时候,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放着青铜像的房间中。
  那几个工人离开时,门分明是锁上的。
  萧渡水跟过去,看见门上的锁从内被打开,那孩子躲在佛像旁嚎啕大哭,佛像垂着眸,温和而怜悯地注视着一切。
  他像是怕黑,背对着佛像放声哭着,后脑勺的伤太重了,血顺着佛像的腿滑到地面堆成小小一摊,这样的出血量,这孩子活不过今晚了。
  萧渡水就站在门口,听见那孩子哭母亲的死,父亲的忽视,大雨遮盖了他的声音,所以他将一切都哭诉出来,最后压着一声雷鸣,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孩子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唯一完好的眼睛却睁着,委屈至极地盯着佛像。
  “可怜的孩子,”雌雄莫辨的声音突然在房间内响起,“你想要什么?”
  萧渡水猛地抬起头,看向青铜像。
  “我想要我自己的爹娘……”那孩子已经意识不清,他喃喃地,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想吃饱,想睡觉,我想不要被打……我好困……我要死了吗?”
  青铜像不再说话了,好像刚刚的声音只是他们二人的幻觉。
  “我……”那孩子挣扎着翻了个身,用手指碰到青铜像的脚,血晕在地砖上,染红了青铜像脚下那一大片地面,“我知道,爹娘其实都不爱我,但是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长大,我想……”
  萧渡水走进房间里,看见孩子的瞳孔逐渐放大,口中还在喃喃说着以“我想”为开头的各种语句,那孩子还在哭,最后只哽咽地说:“求求你,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我不要……”
  “我想好好活着。”那孩子说。
  啪。
  一滴眼泪从青铜像的眼眶中滚落,滴入他脚下那片血泊里。
  也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小小的、纯白色的模糊身影从孩子身边凝聚而成,这样的影子萧渡水很眼熟,在杜观那个事儿的时候他就见过。
  是灵。
  是这孩子临死之前的执念,想活下去的执念和青铜像的眼泪,硬是创造出来的,来为孩子满足愿望的灵。
  原来是这样。
  萧渡水盯着那个灵,又抬头看了看因为眼泪坠落,眼眶内的眼珠无影无踪的青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