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陆遥又庆幸又难过,心脏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再也不敢看过去一眼,泪水滴落下来,浸湿了口罩。
  他轻轻的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唯恐被人发现,快步跟在高重身后,看着他在门口刷卡,瞄了后边一眼,给了他一个手势,带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程树躺在左边的第三个床位,陆遥一眼就看见了。
  嘴巴里插着管子,脸色泛着青,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像一具没知觉的死尸。
  陆遥一阵头晕,手扶了扶墙,才勉强没倒下,他慢慢的往前走,几步远,却像是走了好几个世纪。
  高重拉上床周围的拉帘,终于说了话,小声的背人的:“十分钟。”
  陆遥没回答,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腿也软,索性就跪在了地上,握着程树那只没打针的手,把脑门放在了手心上。
  他哭了。
  极其压抑的哭声,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眼泪劈里啪啦的往下掉,像虫子一样爬满床单。
  他逼着自己抬头,一眼不眨的看着程树,手轻轻抚着他脸庞,又看了看旁边的监视仪,轻微的呼了一口气。
  陈少宇已经跟他说了,程树有好转,不是很明显,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这事不用别人告诉,他学了好几年医,自己就能看明白,的确是比昨天刚住进来时好了很多。
  却也不是如此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人的生命瞬息万变,尤其是得了重病的人,鬼门关门口晃着呢,稍不留神,就回不来了。
  陆遥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盯着他看,要看进脑子里,要印在心里,要念念不忘,要记得他最开心最好的样子。
  布帘被扯了一条小缝儿,高重瞄进来一眼,小声蛐蛐着:“走了。”
  他是偷偷带陆遥进来的,不是探视的时间,除了医护没人能进来,他在拿自己的职业做赌注,如果不是曾经交过心的朋友,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又说了一声:“陆遥,走了,别为难我……”
  这话已经有了祈求的意味了。
  陆遥终于站了起来,弯腰在程树的嘴角轻轻的亲了一下,没有很快离开,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在哭。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么一走,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可他没招了。
  高重在陆遥的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陆遥,真得走了,时间久了,这事就瞒不住,你知道你爸的,你知道的,对吗?”
  第106章 抽筋断骨
  陆遥再一次从张雅蓝身旁经过的时候,张雅蓝醒了过来。
  抱着程棠,脸色憔悴的看过来一眼,他连个对视都不敢。
  头发剪了,衣服也不是平常穿的,她可能没认出来,也没那个心思,仅仅疑惑了一秒钟,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遥就那么从她眼前快速的走了过去。
  像是走过了自己生平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坐进车里,连缅怀的时间都没有,快速的开了回去,照例把车停在了刚刚的小路旁,踩在椅子上爬到了露台,露台的门没锁,只是轻轻的掩上,他推门进去,看见陈少宇的两只眼睛露在被子外面,盯着他看。
  他点点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过,陈少宇就顺着他回来时的原路,走了。
  隔了几分钟,可能已经坐进了车里,陈少宇发来了消息。
  “刚刚有人进来了,看了看,没掀被子,应该不知道换了人。”
  陆遥仰头躺在床上,想到了。
  陆之明做出什么事,他都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还有什么是他没放出来的大招。
  想都不敢想。
  那一夜,陆遥并没有睡着,脑子里很乱,全是程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但他连杯酒都没敢下楼去拿,就那么默默的裹着被子,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手机里从昨天开始,就有好几个张雅蓝的未接来电,他没敢接,一接就会绷不住,早就当成了自家的人,要割舍掉,是会抽筋断骨的。
  后来,那个电话再没有打来。
  他轻轻的深呼吸两口,低头洗了个脸,下楼的时候,看起来轻松自在,其实黑眼圈都要挂到下巴上了。
  “爸,早。”他打着招呼,接过了保姆递过来的咖啡,坐在了陆之明的对面。
  陆之明正在看报纸,应该是从电视剧里学的,他根本就没读过几天书,有赚钱的本事,却没很好的阅读能力。
  但想装。
  或者也可能是真的看了进去,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头,又钻进了报纸里。
  陆遥不在乎,安静的吃着早餐,看到陆之明的豆浆没了,细心的给他续上了半杯。
  “爸,我这几天就不回来了,得把那边的事处理好。”
  陆之明没抬头,嘴里清晰的说着:“记得给小苏打电话,谈恋爱嘛,就得有个谈恋爱的样子。”
  陆遥毕恭毕敬的:“我知道。”
  行李什么的,他没收,反正那边都有,坐进车里开上了高速,他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这么长时间,程树都坐在副驾驶,陆遥猛地一转头,却看见了一场空。
  手狠狠的攥着方向盘,指甲快要嵌了进去,紧急拐进了服务区,停在了靠边的车位上。
  周围没人也没车,他疯狂的捶着自己的头,不知道疼一样,超级用力,想打死自己。
  然而,他连死都不敢。
  后来,他打开了车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试图让自己能继续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终于成功了。
  车子缓缓的驶进了那座无论何时都灰头土脸的小城,夏季里也是尘土飞扬,可不知道为什么,陆遥心里一暖,觉得亲切。
  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小店,似乎都是回忆。
  他不敢去想。
  也没法想。
  开到服装厂的时候,他破天荒的没下车,等待着保安打开了电子门,径直开了进去。
  连声招呼也没打。
  保安大叔一愣,直直的看向车里,空气里都弥漫着不安,却也不知道这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
  陆遥没回办公室,去了食堂,他打听过,王姐的儿子出院了,治不好的病,白费钱,连医生都劝,回家吧,至少舒舒服服的,比医院强。
  正是快要午饭的时间,食堂很忙碌,但他还是走到了王姐面前,其实挺佩服她的,照例来上班,一脸的云淡风轻,先是看到了陆遥的鞋,然后才抬起头,微笑着。
  “饿了,陆总?先给你打一份?”
  “为什么?”陆遥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呢?”他又问了一遍。
  王姐蹲在地上,带着塑料手套,对着一个大铁盆,正在拌黄瓜,手在铁盆里不停的搅和着,会不时的放点调料,放一块在小碗里,摘掉手套,尝尝味道,反复三次,终于调出了正好的味道。
  手套被扔进了垃圾桶,王姐站起来,招呼人把拌黄瓜摆在了窗口,手背胡了一下脑门的汗。
  她往前走,摘掉了头套,解开了围裙,挂在了墙上的挂钩上,扭头看着陆遥,淡淡的笑了。
  王姐靠在旁边的桌子上,轻声的说:“陆总啊,你没缺过钱吧?从小到大都没有吧?想要什么就总能得到什么,你没穷过。”
  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缺钱的滋味很难的,我儿子病了,骨癌,家里卖了房子,做了手术,锯了一条腿,他才十五岁,我以为花了那么多钱,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但是你猜怎么着?前些天复查,另一条腿也发现了肿瘤,但我们家没钱了,该借的都借遍了,亲戚朋友都躲着我,救急不救穷,这些钱我能不能还上,他们心里有数。”
  王姐静静的看着陆遥,似乎是说完了。
  “所以呢?”陆遥问着,“所以你就带走了程棠?我爸他给了你多少钱?你怎么能狠心做这种事呢?”
  王姐深呼吸好几下,像是感慨着他不争气,听不懂话:“我就说,你没穷过。棠儿是个好孩子,她不说话,但能听懂,我站在楼梯间说请她帮个忙,她就过来了……”
  王姐拉着程棠的手,去了儿子的病房,那两天,她过得挺难的,婆婆得了急病住院,丈夫必须得赶回去照顾,在服装厂这么些年,她头一次请假,儿子的头发全掉光了,学早就不上了,锯掉的腿上的伤疤,皱皱的,阴天下雨又疼又痒。
  儿子说,像是爬了一万只蚂蚁在咬他。
  裤腿是她亲手用线缝起来,边缝边哭,后来,她不哭了,眼泪早就流光了,她缝了一条又一条裤子,都麻木了。
  陆之明总是能精准的找到人,要程棠认识,没有防备,要谁也想不到,要那个人正好缺钱。
  王姐接到电话,起初是拒绝的,很干脆,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这是会遭报应的。
  两天后,她颤抖着手回拨了那个电话,咬紧牙关,但是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确定不会伤着孩子吧?
  人被逼急了,什么道德感,什么底线,通通都不存在了,王姐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不是人,可她是个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