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49节
  这是间极小的屋子,逼仄不堪,从北墙到南边的木门,不过三米之距。西侧辟了一扇小窗,然而整窗都被覆上了层厚厚的油纸,是以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角裂了道口子,越承昀才得以从这微末的光亮中辨别出日月轮转。
  越承昀倚在墙边,这是他被困此处的第二个日夜。
  一根粗绳将他的胳膊缚在身前,手腕上则又是一圈绳子。他再一次试图扭动手腕,却不慎带动肩颈,扯到了背脊的伤处。
  那夜他驭马向前,很快便冲出林子,然而势单力薄,身下的马被射中后腿,他被二人追上。
  那蒙面人提刀便砍,可临到关头,刀锋却瞬间换成了刀背。
  虽并未见血,但以那力道,从肩颈到背脊,必定是淤青一片。
  因蒙面男子的这一反常举动,以及他下意识护住云飞的动作,越承昀想到了什么,佯装吃痛无法阻挡,顺理成章地被制住关进了此处。
  此处远离城镇,是一处偏僻荒废的农家。连打更人的锣鼓传到此处也只剩一点缥缈的余音。出声呼救自是行不通,更何况对面还有两人。
  他只能等待时机。
  原以为二人当夜会有另一番动作,谁知自被关进这间屋子后,蒙面人竟再也没了林中的急切,若不是每日仍会送点吃食,越承昀几乎以为已被抛之脑后。
  可说是送吃食,那人也从不多停留半分。
  双臂关节处的绳索不算紧,刚好可以让他抬起半分,将食物送入口中。
  但是——越承昀眯起眼,看向手边的馒头。
  最初那人想对他痛下杀手之心不似作伪,临时反悔也不一定是不会动手,因此入口之物应当更加小心。
  他紧紧盯着着从窗缝漏进屋内的那一小束光,在心里数着拍子。
  不等他数到十下,不远处的木门发出老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但下一瞬,意料中的脚步声并未响起,似是在门边停住了,接着,交谈声隐隐绰绰地传来。但因距离甚远,声音时断时续,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
  努力了一番,越承昀终于倚在门边,耳朵贴上门缝,院门边的交谈声才略微清晰些。
  “你怎么还不把他处理了?”是那个射箭之人。
  “我自有主意。”
  “我不过是看你家主子急切得很,多嘴问一句罢了,”那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谁加急来信,我可是被催着来此的。”
  见蒙面人不吭声,他继续道:“本也与我无关,你们的忙我帮了。我来此地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走了。”
  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越承昀听见另一人离开,心念一动。又想起这几天的推论,心中越发有了底。在脚步声临到跟前时,又飞快挪回到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越承昀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脸上依旧束着布巾,手中端着今日的餐食。
  蒙面人进屋后,先瞥了一眼墙边越承昀淡漠的神情,视线扫过手边未动一口的馒头时,动作微顿。不过下一瞬,他便恢复如常,准备撤掉昨日的、换上今日的。
  但看上去,他仍未打算与越承昀开口作谈。
  不能再等了。
  眼见着那人欲转身离开,越承昀立即开口,却是从嘴中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名字:“朔风。”
  蒙面人步履未停,可脚步有一瞬间的凌乱。
  “你与郑钰出现了分歧,但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犹豫。”他笃定道。
  朔风停住了步子。
  在朔风看不到的背后,越承昀翻动着左手手指,死死扯住右手腕骨处的一截已被磨出豁口的绳子,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自崔府事后,时时将长剑佩在腰间也不算稳妥,总有力不能及之刻,是以,他在袖间绑了一个薄薄的刀片。
  刀片隐蔽,紧紧贴着束袖,是以朔风将他抓来后,并未搜出此物。
  “只是我很好奇,你分明向来惟他命是从。”套在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他继续向下摩挲,嘴边依旧在追问,“上回在侯府,你说放了批人出府,与你要好的那个同乡小兄弟呢,也走了?”
  话音刚落,他解开了小腿处的绳索。
  *
  郑钰在窗边摆弄着新换的文竹,心情甚好。
  他倒是不担心朔风去向,毕竟往日里下达指令后,为避风头,朔风亦会过几日再回。
  可是越承昀,则是实打实消失了两日。虽然薛蕴容极力遮掩,但依照朔风的果决手段,他定是回不来了。
  想到此处,郑钰低低笑出声。
  身后随侍的侍从则在这笑声中深深低下了头。
  他原本不是能到侯爷近前伺候的人,只是侯爷伤后,将身边一众亲近之人全换了个遍,却不买来新的侍从顶上。可巧近日朔风不知忙什么去了,竟一直不在府中,于是在朔风不在的日子里,他便被叫了来。
  可这两日,侯爷时不时便会对着院中的芙蓉发出莫名的笑声,自然引得他心里犯怵。加上先前众人都在传——那些离府的侍从不是离开了,而是被杀了,传闻不知真假,可连与朔风要好的那小子也不见了踪影,况且这几日察觉到侯爷性子较之从前越发古怪,侍从原先对传闻的三分信化作了六分,深怕自己惹怒郑钰。
  此刻站在郑钰身后,侍从只想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奈何天不遂人愿,郑钰忽然收了笑声,向他伸出手:“剪子。”
  胡思乱想被骤然打断,侍从一阵手忙脚乱,扭头去找却不见踪影,慌乱之下才发现剪子就在手中。
  他讪讪递上,只见郑钰眉目间尽是不耐,不敢多话,将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唯恐下一秒便受到训斥。
  郑钰接过银剪后并未多言,只是认真修剪起文竹杂乱的藤蔓。一时间,室内只余剪动的咔嚓声。
  侍从悄悄观察着,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溜出,就听见郑钰再度发问:“你怕我?”
  “奴一直在外院洒扫,担心自己错漏百出,故而十分慌张。侯爷是侯府的主子,奴恭敬更甚。”他结结巴巴答道。
  郑钰听后未置一词,只是继续端详着文竹。
  又过了片刻,侍从才听见下一句话。不过并非对他的言辞表态,而是问起了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事。
  “那你来说,公主如何?”
  侍从一愣,随即慌乱跪下:“不敢妄议公主。”
  “无事,是我叫你开口,你尽管说。”郑钰语气平静,似乎只是想听人随意夸两句。
  整个侯府谁人不知郑钰对公主的心思。侍从定了定神,拣着好听的话答:“殿下金尊玉贵、神姿英发,听府上老人提起,殿下极擅箭术、无人能敌。”见郑钰眉目未动,似在认同,他便大了胆子,讨好道,“驸马着实配不上殿下。”
  侍从正为自己最后一句“神来之笔”暗自窃喜,以为能说进郑钰心底。谁料下一瞬,一道银光闪过,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顷刻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掌,液体也随之涌了出来,染湿了衣摆。
  郑钰甩出银剪,冷冷地看着捂着手掌哀嚎的侍从:“谁准你提他了?”
  侍从再不敢出声,抖着身子将衣物往手心周围擦,唯恐血迹染红了地面又引怒喝。
  看着小股鲜血从侍从手中一阵阵涌出,下一秒便要沾到地上,郑钰皱起眉头:“还不快滚!”
  人走了,他心头郁气仍未消。
  朔风不在府中,他连个能用的人也没有。只是这回,朔风去得似乎有点久了。
  *
  景元帝喝完药,面色比从前好了不少,此刻倚在榻边,尚存余力与薛蕴容说话,聊了几句,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几日怎么不见承昀?”
  薛蕴容一怔,旋即扬起了笑容:“父皇,我正要去找他。”
  又说了几句,待景元帝躺下后,薛蕴容走出清安宫,秋眠已在廊下候着了。
  “殿下,都准备好了,衣物在侧殿。燕起带了三个人,眼下在玄阳门侧候着。”
  薛蕴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你照常往返于府中与宫中,装作为我取物。若是……”
  “若是有人问起,公主当然是在陛下身边,我知道该如何做,殿下安心。”秋眠低声道,“若要去往最近的真州,势必要过城门关隘,除此以外并无他路可走,而那里的城门吏并未见过这三人,周遭的小山低矮,根本藏不住人,是以,他们定然仍在城镇中。北阳镇与上云镇及其周边偏僻农家皆已探查过,这两座城镇殿下不必再去。”
  “那便只剩东寿镇了。”薛蕴容一边听秋眠提醒,一边向侧殿走去。
  前夜虽匆匆回城,但薛蕴容并未放弃探查。只是自己无暇抽身,便令侍卫对着那几个镇子暗中搜寻。直至今日,景元帝身体渐愈,有周颂青看顾,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东宫处也加派了人手,宫中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终于可以放心出城。
  步入侧殿,薛蕴容快速脱下宫装,抓来一旁的朴素衣物套上。此次探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掩人耳目。
  想起那人,她系衣扣的指尖微微颤抖,只能通过大力且快速地束起衣袖来缓解内心的焦灼。
  “殿下。”见状,秋眠按住了她的指尖,索性帮她完成最后几步,末了宽慰道,“驸马定然无事。”
  秋眠的话给她带来了些许力量。
  是了,总该信他一回。
  “越承昀,你可不能骗我。”薛蕴容喃喃。
  第54章
  东寿镇比邻北阳镇与上云镇,又因一面靠山,交通不比其他两个便利,从面积上看是三座城镇中最小的一个。
  而与其他两座城镇农业繁盛、人流如织之景截然不同的是,东寿镇住户多以纺织为生,是以家家户户白日里也鲜少出门,只待收取布匹的商人每月到点上门。
  因此,凡有生人入东寿镇,镇中住户多多少少会有些印象。初入城镇时,薛蕴容便与侍卫扮作南下途径此地的商户女与家丁,借相看布匹一事顺路打听消息。
  “掌柜的,”薛蕴容看完东寿镇最大的布行中的一些料子,倚在柜前笑问,“我看这镇上行人也忒少,生意好做吗?”
  “女郎从北边来自是不知,我们这的布料每个月月中都有吴州的固定客源来采买。”掌柜笑着比了个数字,“不愁卖!”
  “我想也是,我看这些料子甚好。”薛蕴容向布行外招手,“刚刚凡我看过的我都要了,不占您便宜,比您刚刚比的数字再多上这么些。”她也比了个数字。
  门外的燕起看见手势走入店内,掏出钱袋搁在柜上。
  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打开瞄了一眼,笑意更深,眼角纹路都多了几道:“女郎真是爽快!这镇子本就鲜少有外人来此,大家伙几乎都从那两座镇子的大道走,哪还会拐到此处?更遑论有像女郎这般直爽的外地商户!”
  趁着布行伙计领着燕起打包布匹的功夫,薛蕴容又与掌柜套了几句近乎,最后佯装好奇问道:“这么说,这几日都没外人途径此地咯?”
  “当然没有,我们这许久没有外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甚是安静。”掌柜不假思索道。
  掌柜如此笃定,薛蕴容面色登时不大好,她极快地偏过头,借催促燕起掩住了神色中的焦灼。却刚好注意到一边的伙计面带不忿,接着又幽幽飘来一声嘀咕:“你又不守店怎么知道……”
  伙计一边嘀咕一边搬着布匹,抽空瞟了一眼柜边,见掌柜听见了他刚刚的低语正瞪着他,立刻收了声继续干活。
  “你继续说呀。”薛蕴容眼睛亮了,全然一副好奇的模样。
  伙计见掌柜不再看向自己,而是扭过头拨弄算盘,知晓这是允了,便安心大声道:“就前几日夜里,我在柜前打着盹,突然被门外的马蹄声惊醒了!”
  “三更半夜的,几个人打马从这经过,多稀奇!”伙计惊叹完,又开始干活。
  “然后呢?你没出去看?”薛蕴容终于没忍住,急切追问。
  就连掌柜也奇怪地看向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伙计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