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16节
  十一岁那年冬天,母后意外难产。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女使端着血水不停地往返于寝殿内外,医官来回穿梭,她害怕极了。即使一夜未眠困顿极了,也不敢合上眼,好怕下一刻母后就消失在眼前。
  但好在,最后母子平安。
  然而十二岁那年冬天,母后得了风寒,医治了许久都未有起色,医官叹着气和父皇交代着什么。她天真地以为,母后仍会好起来,就像春天总会到来。
  可是没等到春天花开,母后就抛下她了。
  她记得母后温暖的手,记得她留念的目光。
  清安宫那样大,那样冷,可她的家人却又少了一个。
  此后阿弟更是缠绵病榻、汤药不断,看着孱弱的弟弟与日渐苍老的父皇,她深怕又失去什么。可作为皇帝长女,她决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脆弱。于是时日渐长,这份被深压心底的恐惧化作了梦魇,时不时出现侵扰着她。
  与越承昀成婚时,满心欢喜的她想着,多了一个家人,真好。婚后半年,她竟再未做过这种梦。
  可好景不长,后来他们频繁争吵,直至别院而居。那种得而又失的心情又起,反反复复,于是又开始了不息的噩梦。
  ……
  此刻她紧紧揪住越承昀的衣角,泪珠无声滑落,她心想,就任性这一次吧。
  越承昀的衣襟渐渐湿了,他没说话,环着的手臂扣紧了几分。
  看样子,阿容似乎不是第一次这般了,可自己却分毫不知。
  是何时开始的呢?是与先皇后的薨逝有关吗?为何会这般?
  诸多疑虑齐齐涌上心头,他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想必此刻,阿容也是不愿开口的。
  他轻拍着薛蕴容的小臂,喃喃道:“别怕,这次我不会离开了。”
  长夜寂寂,直至天明。
  第16章
  辰时已至,鸟雀纷纷跃上枝头。
  邺城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云集,热闹极了,而官驿中却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一楼堂下无人,秋眠站在官驿廊下打量着天色,正疑惑着公主与驸马怎么还未下楼时,外街来了个仆从。
  那人径直走向她,作了一揖:“见过娘子,我为李太守府上小仆。太守府昨晚新得了一幅顾氏字画,甚是难得,听闻公主与驸马亦是惜才之人,故我们大人欲请公主与驸马过府一观。”
  惜才之人?秋眠捕捉到了仆从话中的关键,神色一动。
  应答后与他作别,得了想要的消息,秋眠兴冲冲上楼,却在寂静中在屋门外停住脚。
  侧耳细听,屋内静悄悄的,犹豫片刻,她轻叩门扉、小声问道:“殿下起了吗?”
  下一刻,屋门从内被打开,越承昀站在门后,朝她点点头。
  秋眠连忙迈入屋内,然而刚进屋,她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薛蕴容倚在榻上,红肿着眼睛,正用热帕子仔细掖着。见她靠近,神色懒懒。
  见此情景,似想到了什么,秋眠脸色一变:“殿下难道又梦见……”
  刚起了个头,她忽然意识到驸马仍在屋内,于是又住了嘴,转而从薛蕴容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按在了眼睛上。
  果然从前便多次这般了,越承昀离得不远,自然听出了秋眠的欲言又止,掩住神情中的忧色,心中暗暗记下了此事。
  她不愿多说,那自己多加留意便是。
  现今,毕竟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他有信心。
  “殿下,李太守府上来人了。”秋眠将帕子重新浸入水中,拧干了后又给她敷上,“他邀您与驸马午后至府上,说得了新奇字画,想要借花献佛。”
  “我知晓了。”
  听见这个消息,薛蕴容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消了一半。
  秋眠说完,屋内重新静下来,她仔细看着自家公主不算好的脸色,面露忧色,声音极低:“殿下无碍吗?”
  对上她担忧的眼神,薛蕴容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又敷了一会儿,眼睛已不大看得出红肿的痕迹,秋眠转身将帕子搁在铜架上。
  薛蕴容转而起身坐在铜镜前,垂眸任由秋眠为她梳妆。
  出了这道门,她会收起所有的脆弱,会变成外人面前那个永远冷静沉着的宜阳公主。
  *
  太守府内,仆从照旧例做着各自分内的事,全然不似前一日喧闹。李津与李炳二人站在远门内,他看着面色凝重的李炳,迟疑道:“叔父,我们当真要……”
  李炳抬手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长叹一声:“二郎,固守己见不是长远之计。”
  哪怕当今陛下一时未成,以公主的性子,加上他们一手教养的小太子,世家被推翻、寒门渐渐被扶起,甚至最后天下无门阀是早晚的事。
  “如今只是要行平衡之道,我们李氏不如卖天家一个好,还能得一时好处。二郎啊,日子还长着呢,得往远处看啊。”
  仆从来报公主车架已至,二人停下了交谈,出府门迎接。
  前堂不过三楹,席间摆了几张素屏,角落的兰草显得屋子愈发清雅。
  茶水已续了三回,李炳仍未进入正题。若不是这间屋子中还有李二郎在侧,倒像是真的只是为请他们赏字画似的。
  “……此画是小侄精心搜寻所得,愿献于殿下。”
  终于,李炳按住卷轴,讲出了那句话。
  他拉住李津,正式将他推出介绍给薛蕴容:“小侄李氏二郎李津,是赵郡李氏最出色的子弟。”
  被牵引出的李津正了神色,恭敬地朝薛蕴容作了一揖:“李津见过殿下。”
  不卑不亢,只是眼神中略带紧张,想必是仍对那日邺城城门外一事心有余悸。
  傲气有余、胆色不足,文才不得而知,但得李炳作保,想来也不会差,日后试一试便知。薛蕴容指尖划过字画,静静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李大人,这便是你所求吗?”
  一旁的李炳表情未动,略显浑浊的眼透出一丝锐利的光,他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随即俯身行礼,郑重道:“除此一事,微臣别无所求。”
  他深知,自陛下决议开科举后,世家就已渐渐失去优势。天下有才之人众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不过是受祖辈荫庇、占了先机。若资源均等,大部分不思进取、甚至糜烂度日的子弟根本没机会爬至高位。
  而自己,也不过是占了官位的优势——冀州下管辖城池众多,其中不乏交通要地。可他一人身居高位又有何用?赵郡李氏这些年越发没落,族中子弟竟没一个能看,除了二郎李津。
  想到这,李炳在心中叹了口气。
  无人可用啊,只能尽力护一护他了。李氏还能走多远,且看造化了。
  “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相抵,举过头顶,向西南行礼。
  “父皇任人唯贤,本宫这毕竟无法作保。不过若李二郎君当真有才有能力,本宫愿为举荐。”薛蕴容满意地笑了。
  “我倒有一句话想问问李二郎君。”始终缄默不语的越承昀突然开口,他抬眸紧盯李津的眼睛,“天下何人最苦?”
  天下何人最苦,这个问题,当年金殿上,陛下也曾亲口问过他。
  他那时答了什么呢?
  骤然被提问的李津身形一僵,在越承昀的视线下有些慌乱。他唯恐驸马所问内有深意,迟疑半天答道:“陛下……最苦?”
  话音刚落,余光扫到叔父骤变的神色,他心下一惊,知晓自己偏了心思,硬着头皮想要补救:“陛下日理万机,上至朝政大事、下至沿边各地民情,自然辛苦。平民百姓……也苦,上难有出头之日,下……”说到这,他流露出难堪的神色,“下难养护家庭,所以也苦。”
  其实作为世家子弟,李津自然清楚百姓苦的根本缘由,但他选择与众人一样掩耳不听。而此刻却要他点明道出,心中羞愧不已。
  享他人难享之荣华,却未做应做之事。
  几乎是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完,他紧张地觑着公主与驸马的脸色。
  越承昀听完神色却没有太大变化,他恍然觉得李津和曾经的他很像。
  像在都没能跳出眼界局限。
  曾经的他从平原县一路走到建康,过五关、斩六将,层层选拔下终于站在了金殿之上。面对景元帝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无所畏惧、带着满腔对世家的怨恨直言道:“世家以外最苦。”
  彼时景元帝神情温和,听了也并未斥责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让他自悟。
  “付出努力却未得相应收获者,最苦。”他将那天陛下所说的话平静地转述。
  陛下苦,苦于劳心劳力然政事未解、民生难变;世家领头人苦,苦于想重振家族荣光奈何族中无人可用;百姓苦,苦于四季辛劳然资源不均、堪堪饱腹。
  这番道理,前世少年意气的他始终没能明白,还以为是陛下为世家开脱。
  想到这,他自嘲一笑。
  晋朝十六州,哪个不是陛下心中所系?天下万民,何人不是陛下所爱?
  “万望你谨记。”
  他真心希望李津能听明白。
  侧过头,越承昀冲薛蕴容粲然一笑,歪了歪头:“我已谨记。”
  *
  与李炳商谈一事意外的顺利,甚至并未多费口舌。
  薛蕴容抱着卷轴字画离开太守府时,心中还隐隐有些不真实。她回首重新端详着这座府邸,白墙青瓦,是再寻常不过的建筑风格。
  李炳此举,除了他内里的一颗忠厚心外,何尝不是为家族殚精竭虑、为子侄劳心劳力呢。
  “不知这般的臣子还有多少。”她心下怅惘,低声喃喃。
  “定有不少。”越承昀低声安抚。
  太守府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过往行商的叫卖声,越承昀错眼去看,恰好瞥见担子上挂着的一个物件,心中一动。
  他拉住薛蕴容,言辞恳切:“我们去看看吧。”
  第17章
  身着短褐、头戴帻巾的行商送走了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转身扶了一把担子上悬挂着的傀儡戏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