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听说小九是死在杨戬怀里的,甚至因为她是凡人,受到的伤害太深,连具尸身都没留下。大家发现杨戬的时候,他因受到的刺激太大,甚至还吐了血。
  按理来说,凡人虽死,但魂魄仍在,会进入地府往生轮回,可不知为何,大家搜遍了周围,也没有搜到小九的魂魄。
  应该是魂飞魄散了。以十绝阵的威力,也不奇怪。
  但大家都已经放弃了搜寻魂魄,杨戬却还像疯了一样地在四处搜寻,后来是十二金仙联手摁住了他,把教中的法宝魂灯拿出来,让他对着魂灯报小九的生辰八字,看看小九的魂魄到底还在不在这世上。
  杨戬报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问过小九的生辰八字,她也从来没有说过。
  然后他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了封神榜,抓着姜子牙非看封神榜不可,姜子牙被逼无奈,只好把封神榜打开给他看,上面并没有小九的名字,更不会收有小九的魂魄。
  至此,他终于安静下去,把自己关进了小九的屋子,再也没出来过。
  说句实在话,小九之死,哪吒和雷震子固然也感到伤心难过,但还不至于到悲痛欲绝的程度。
  更何况……看杨戬这般反应,似乎也并不像是单纯的“悲痛”。他好像根本不能接受小九的死,小九一走,他就跟抛却了师门差不多,不,也不单是师门,他好像连自己都抛却了,忘了自己三代首座大弟子的身份,忘了自己来西岐究竟是要做什么,只知道小九,没了小九,好像其他的一切也都没了。
  这……正常吗?
  以哪吒对杨戬的了解,说句不敬的,倘若这次出事的是玉鼎真人,杨戬都未必会变成这样。他在最初的悲痛过后,肯定立刻会拾起自己责任,带领大家找敌人报仇雪恨,并继续完成师父未竟的意志。他会把所有的情绪深埋心底,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带着师父的遗物回到玉泉山去,长久相伴。
  反正不会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算了,我们走吧。”雷震子说,“赵公明那三个妹妹不好相与,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开战,得早做准备才是。”
  在杨戬未参战的这几天里,其实还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闻太师见十绝阵陆续被破,又去请了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支援,结果有一散人陆压云游至西岐,被大战吸引,留下相帮。有他相助,姜子牙成功射杀赵公明,又替西岐除一大患。
  只不过,赵公明有三位义妹,人称三霄娘娘,兄妹四人感情甚笃,听闻义兄死于非命,三霄大怒,非要报仇不可。
  这几日,玉鼎真人也是替了杨戬的角色,在忙活此事。
  哪吒一边离开,一边小声问雷震子:“你见过师兄这样吗?”
  雷震子摇头:“当然没有。这都不像师兄了。”
  哪吒:“说起来,师兄收徒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若是再把之前的日子算上,那他们相识也不到一年。师兄为她至此,实在令我吃惊。”
  雷震子难得敏锐了一回:“什么意思,你觉得师兄的反应太过了?”
  “我只是觉得这不像是师徒之间的反应,或者说不像是师兄该有的反应……”
  “凡人失去至亲,也不过如此了。”雷震子道,“你莫非是觉得……师兄对小九,不只是师徒情谊那么简单吗?”
  哪吒却道:“其实你也觉得师兄对小九的态度很古怪吧,但如今我说的是正事,纵然师兄对小九真有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依旧觉得另有问题。”
  “什么问题?”
  “小九是死于殷商的十绝阵,就算师兄不追究黄师弟,但他怎么可能不追究殷商呢?十绝阵都破了,他都没来问我们一句那设阵之人是死是活,这合理吗?”
  雷震子嘶了一声:“那……谁知道,说不定是……已经根本没心情管别的了……”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杨戬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的话能传进屋子里,只是听不太清楚,但他也并不打算听清楚。他如今的心像一片平静而冰冷的湖泊,任何人任何事都掀不起一点涟漪。
  他已经过了情绪最激烈的那个时间。
  她刚从他怀里消失的时候,他只觉得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巨大的荒谬感将他笼罩,他觉得她一定是在跟他说笑,是因为怕被他责怪,才躲起来不肯见他。
  他想说他不会怪她的,她虽然举止很冒犯,但他并不生气,更不会因此惩罚她,她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是他亲自从其他人手里夺过来的徒弟,他能拿她怎么办呢?
  可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提醒他,她是死了,不是藏起来了,她死得很彻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世界上最恶毒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他的衣上还留有她的血迹,一大片,早已凝固干涸,连带着那部分布料都变得硬挺起来,可他始终不曾动手清理过。
  他待在她的屋子里,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状态,仿佛主人依旧长居于此。她曾经一个人独自住在山野中,并没有什么被教导训诫过的习惯,所以东西也是放得乱七八糟,被子也不叠,衣箱也不整理,饰物有的收在妆箧里,有的放在台面上。
  他攥着她留下的那半根麻布发带,不愿松手。曾经他看着这半根发带,终于下定决心去追她回来,可如今……如今她还会回来吗?
  这几日里再也没有人在身边打扰他,他终于有时间,又或者说,终于不得不想起那些他原本不想去回忆的回忆。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她临别前说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
  别人以为他唇上的血迹是他受不住打击而吐的血,绝不会想到,是她胆大包天,蒙住了他的眼,留给他最后的心意。
  他从未想过,她对他竟然是这种心思。
  但他也从未想过,当她对他做下这有悖伦常的事情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怎可如此”,而是“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就像是晨曦终于破开了夜雾,春水终于凿透了冰层,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在他心头一掠而过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何在去西岐的路上,她会不惜伤害自己,放血替他疗伤;又为何会自作主张,看准他的尺寸,替他买好一整套新的衣装;为何她听说他被花狐貂吃了,会不顾安危地跑到敌营去找他;为何清虚师叔会说,她跟着自己去青峰山的路上,并不快乐;为何夜袭第二日后,她曾想多次想找他私下说话……
  原来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已。
  他们初次相遇时,她牙尖嘴利,上来就打,可后来在他身边待久了,竟也和普通女子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有些乖巧温婉,不是因为她转了性子,只是她喜欢他,所以甘愿讨好而已。
  而哮天犬的鼻子也没有出问题,在不该闻到小九的地方,它闻到的,的确是小九的味道。
  他的幻觉也不是幻觉,他不是看见所有女人都会生出乱心,只有看见她才会。
  不是因为他对她生出了歹心,而是因为,那一夜,原本就是她。
  妖女确有其人,是五夷山上与他抢夺披风的人,是那一夜再次出手伤了哮天犬的人,更是故意设下阵法围困他的人,却唯独不是与他缠绵了一夜的人。
  只是那时他神志不清,记忆混乱,感官混乱,所以才会想当然地把二者混为一谈,连身体都认出来了的人,他的头脑却没有认出来。
  但,他也并非无辜。
  从哪吒到玉鼎真人,那么多人都说她拜师动机不纯,他都予以否认。难道他当真没有过半丝怀疑,相信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一个无稽*的预言吗?他否认的究竟是她的动机,还是“明知她的动机,却还是要收她为徒”呢?
  他将自己立于制高点之上,所有质疑他与她关系的,都会统统被他评判为“玩笑”或者“肤浅”,他维护的究竟一段简单的师徒关系,还是想把他们的关系维护成简单的模样呢?
  他会牵她的手,摸她的额头,任由她睡在自己的怀里,许多女师父女弟子都未必会有的亲密举动,他们却有。
  而他却还在说着,问心无愧。
  可有谁真的认真追问过他的心吗?他又当真无愧吗?
  玉鼎真人说她的年纪都能嫁人生子了,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想的究竟是“以她天赋应当修炼大道,怎可耽于世俗情爱”,还是“她怎可离开自己,去嫁人生子”呢?
  他无法回答。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其实一直都是那个她,和初遇的样子没有不同。那时的她,胆大包天,不明他的底细就敢向他出手,如今的她,依旧胆大包天,不仅与他私下行了越轨之事,甚至还敢在他清醒的时候,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再行一次。
  可她为什么偏偏那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