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首先,这不是我的身体。
  我捏了捏没有赘肉的腰,过分白皙的皮肤下,能明显感觉出下面的肌肉走向。
  举起接肢贵族掉落的剑照了照,脸是登录的时候捏的那张,哪怕是沾了血和灰尘,这头白毛也相当扎眼。
  眼睛,根据游戏背景,眼睛没有赐福的光,我是一名褪色者。
  我努力回忆游戏加载时看到的世界简介。
  这是一个名为交界地的世界,神人玛丽卡砸碎了高悬的艾尔登法环,黄金律法破碎,两位神子,五位英雄遵循古老的传说进行厮杀,长久鏖战的尽头,半神疯的疯残的残,破碎战争之后,半神的足迹从交界地上褪去,落叶将讯息传送到了被流放之地,曾经与旧王葛弗雷一同褪色离去的战士被唤醒,为了成为新的艾尔登之王,穿过雾门,再次踏入交界地。
  这就是游戏的背景,也正是主角的背景,一个曾经被神明抛弃的群体,失去了赐福的褪色者。
  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语言,甚至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被洪流推着向前,在死亡的威胁下,从一个砍接肢贵族都险些翻车的生手,到敢徒手接大树守卫的黄金盾击,很难说到底经历了什么变化。
  我遇到了我的临时女巫,自称梅琳娜的魂魄,开启了背包,学会了用卢恩升级,蹭赐福回血,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梅琳娜让我带她去黄金树,那我就把她的请求当做我的目标吧。
  至于中间遇到的阻碍,只要有血条的,神都杀给你看。
  魂类游戏的世界背景太致郁了,如果没有梅琳娜陪我说话,我觉得我会疯掉。
  虽然这个所谓的陪我说话,是我对着赐福叨叨,她偶尔出来显个形,但更多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在自言自语。
  但是我知道她在。
  因为方向感缺失,也因为某个缺了大德的白面具指路,我顺着赐福的方向直奔史东威尔城,结果就是被大门的攻城矛穿的哭爹喊娘,但我又要说了,我这小暴脾气,就硬刚。
  我不信游戏设置出来没有给玩家留一线可能,哪怕现在我成为里面活生生的人,面对糊脸的绝望,我也不信。
  梅琳娜一度困惑于我矛盾的脆弱和坚强。
  史东薇尔城,这个以风暴为名的城市,是我花时间最久的地方。
  堵门的恶兆妖鬼让我梦回接肢贵族的翻滚地狱,因为怕死,我无数次在打不过的时候拔腿就跑,又因为不服气,又无数次重振旗鼓后从强闯大门重新开始。
  恶兆都给我整服气了。
  以至于我终于把长到令人绝望的血条磨空,他在化成白灰消失的时候,居然没有用嘲讽的语气刺我。
  我不习惯地愣了好久。
  但是这种情绪去得很快,这座城堡更多的灾难还在等我。
  不可以带入太多,会疯掉。
  要相信这是是个游戏,又不能完全认为这是个游戏,因为无论哪个太偏向,都会疯掉。
  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我无法被同化,我也不能被同化。
  我太想家了。
  打穿了史东薇尔城,将接肢葛瑞克的头摁进土里的时候,那个丑陋的,疯狂狩猎英雄,将他们的肢体接在身上,像是蜘蛛人一样的黄金末裔挣扎着转过脑袋,看着天空中不朽的黄金树时,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我能感同深身的泪光。
  终有一天,我等将返乡。
  一同返回黄金树角的家乡。
  我当时就哭了。
  捧着逐渐化为齑粉的黄金末裔,号啕大哭。
  我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我想。
  我怀念我的家乡,我无比殷切地想要回去,这份心情与这个半神是一样的。
  他怀念那个王旗飘扬的黄金王城,那里有征战四方的黄金之王葛瑞克,也有击坠巨龙的黄金王子葛德温,鼎盛时期的黄金王朝,黄金树角的家乡,于是为了重塑黄金的荣光,不惜走上一条为人不齿的道路。
  我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当外人看到我时,不会像看到他一样说,看啊,那扭曲的,丑陋的身体,正是他故乡没落的模样。
  我要漂漂亮亮地活着。
  哪怕精神摇摇欲坠。
  我开始一改原先的模样,更加积极地奔走在交界地,去认识更多的人,结识更多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家乡的模样。
  我骑着灵马托雷特流窜在交界地的任何角落;我参加碎星将军的祭奠,去为一个英雄送上最盛大的死亡;我投入雷亚卢卡利亚学院,去看一看满月与星星的世界;我与战士壶并肩作战,听他哈哈大笑称呼我为兄弟,再卡顿又窘迫地改口姐妹;我靠着高出智力九一点的智力给自己找了一个魔法老师,哪怕这个老师说自己是被通缉的坏女人,我也无所谓道,反正再坏也没有我穷凶极恶,并想方设法地拔掉她头上的石头帽子;我受邀进入大赐福,那里,更多更多的褪色者前辈不吝啬传授他们的经验,解指老奶奶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拍拍我说就让老婆子我陪你到最后吧。
  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然而时间最是无情。
  半神与神人的斗争似乎从来没有结束,在这之上,黄金王朝,指头,无上意志,还有隐藏在地下的稀人,永恒女王玛丽卡一切的一切将整个交界地变成了厮杀的棋盘。
  我的背包里,半神与神人的武器越来越多,褪色的大卢恩重新亮起光芒,相对的相对的。
  一个一个熟悉的朋友倒下,变成了我背包里的衣服、武器、遗物。
  我前进的路越来越快,越来越孤独。
  但是没关系,还有梅琳娜,我还有背后灵梅琳娜和灵马托雷特,只要有她们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
  说着这句话的她,身上燃烧起了和黄金树一样的,金色的火焰。
  伴火同行者,终将遇见命定之死。
  她离开了。
  我不愿意用死去、湮灭这些词,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从化圣雪原的巨人火焰大锅边缘沉沉睡去,而我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在风暴与破碎的中心,逐渐崩毁的法姆亚兹拉醒来。
  龙,红色的雷,风暴,时间。
  我又送走了一个伙伴。
  和我一起大笑,说着故乡是遥远的,用来怀念的存在的战士壶。
  一个,一个,又一个。
  我好像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梦中,最后的守门人倒于我的手下,命定之死被释放,不败的黄金树燃烧起熊熊大火,天变成了红色,黄金王城罗德尔在火焰中化为灰城。
  我握着屠龙得来的金针,在唾手可得艾尔登王座之前,听到了很多人在说话。
  褪色者,徒弟,我的朋友,我的王。
  好像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
  不对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我的名字。
  这真实的世界,是游戏吗?我真的还能把它当做一个游戏吗?
  我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不会有眼泪流出来一样。
  我捂住耳朵,更多更多的声音涌了进来。
  很多人说:谢谢你。
  不,不要说谢谢,我受之有愧。
  死去的更多人说:请你当上艾尔登之王。
  不
  我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地往回走。
  支撑我走下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使命,而是一路上所结交的朋友。
  像是自虐一样,我重新走了一遍开始的路。
  旅途的尽头,大赐福随着黄金树的燃烧崩塌,带着镣铐的,已经神志不清的铁匠将一把弑神武器递到我的手里,说,原谅我现在才这么称呼你,你是我的王。
  我放下了从出生就没换过的鸡腿大棒。
  继续往回,往下,去王城下水沟的深处。
  从错乱横生的尸骨中穿过,流浪民族的音乐像是告别的挽歌,又像是在迎接新王诞生。
  我一跃而下。
  石板坍塌,在烟尘和废墟中,我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我的另一个女巫。
  像是当初推开候王礼拜堂的门一样,我不着寸缕,推开了被锁在地底深处的石门。
  拥抱三指,受赐癫火。
  火焰在身体上烙下灼烧的痕迹,玛丽卡的赐福未曾到达,可褪色者的眼中重新出现了光,这是被神恩赐的象征。
  与无上意志并行的另一个外神,癫火。
  我捡起弑神武器,哈哈地笑出了眼泪。
  清醒地疯着,可能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吧。
  既然脑子不够,就干脆把棋盘掀了,大家一起回归原始生命熔炉,一起燃烧啊。
  我笑着把唯一能够压制癫火的金针塞进了背包最深处。
  没有人能阻止我了,大家一起玩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