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影七仍愿意要他的拥抱,无疑是对影六的救赎。
  影六又快又重地点头。
  他俯下身,手臂小心地穿过影七颈后和膝弯,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瓷器,将他轻轻拢进怀里。
  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抚过影七汗湿的额发,“药快好了,喝了……就不那么疼了。”
  影七昏昏沉沉地靠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嘴唇翕动了几次,才挤出几个字,“哥、这几天在做什么?”
  他身上全是伤,影六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像个木头僵硬着,字字泣血,“……我在日夜祈祷,求小七能赶快好起来,哪怕把我的、我的命收走、都可以,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影七无声的动了动唇角,“不要乱说、哥哥会长命百岁。”
  影六浑身一颤,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影七的眼睛。他像做错了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硬地维持着怀抱的姿势。
  小药炉上的药一煎好,就有沉默的侍从把药送了进来。
  影六接过那碗泛着浓郁苦涩味的汤药,摸出床头的麻药,在影七看不到的地方,倒了进去。
  以影七的性子,是宁愿疼死也不愿意用麻药的,因为影七同他说过,如果失去了灵敏的感官,就会被主上抛弃,再也做不成影卫了。
  “小七,喝药。”
  他吹了吹勺子里的棕黑液体,抵到了影七唇边。
  影七乖得很,不闹也不动,一口一口地把药喝了下去。
  “苦不苦?”
  影七很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影六脸上,“你的声音、比较苦。”
  影六嘴角扯动了两下,没能弯起来。
  有了麻药的压制,疼痛一下就被抽离不少。影七警觉,语气里带了些质问,“药里有麻药吗?”
  影六避开他的目光,半真半假地撒了谎,“是主上吩咐的,主上体恤。”
  影七被仰躺着放下,攥着他的指节,有些焦急,“你、没跟主上说,外遣、外遣组的影卫绝不能、不能用麻药吗?”
  他情绪激动,一句话断成两三句,缠满了药纱的胸膛剧烈起伏。
  影六心虚,连忙道歉,“主上不会责怪你的,小七,主上不会因为你做不成影卫就抛弃你。”
  影七的眉头拧的更紧了,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更为萎靡,他伸手,没什么力气地拍了拍影六的脸,“林晏清、你、你真的很迟钝。”
  影六僵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影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让影六心慌的清醒:“我要是、做不成影卫了、还怎么……留在玖宁院……”
  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却清晰,“留在…你身边?”
  影六的瞳孔猛地紧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抱着影七的手臂瞬间僵硬如铁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影七没什么力气地瞪他一眼,把脸转到一边,眉宇间藏着深切的惶恐,“哥,这几天做梦,老是想起以前的事。”
  影六看着他,眼里是满溢的痛苦,“想、那些事情,做什么?”
  影七逸出一点叹息,声音逐渐低下去,“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成了泉下枯骨。”
  影六沉默了。
  直到现在,影七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弟弟,他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被人遗弃的婴孩。
  那是影六亲眼看到的。
  影七所谓的母亲,在喝了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后,就腹痛如绞,流了孩子,可生下孩子就能拥有的富贵与地位,让这个通房丫鬟孤注一掷,在河岸边随便抱了一个别人的不要的男孩,充当了林府的孩子。
  饶是这样,这丫鬟还是在影七被林府认下后,无声无息地病逝了。
  在林府这样家规森严的府邸,失去了母亲,又不得父亲宠爱的孩子,自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影七浑浑噩噩,无意识地攥紧被褥,想起了那个阴冷刺骨的冬天。
  那年他不过七岁。有人在他的饭食里动了手脚,一碗看似普通的肉汤,却藏着阴毒的药物。
  几天没吃饭的影七喝了几口就腹痛如绞,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他蜷缩在冰冷偏僻的下人房角落,连呼痛的力气都快没了,看着送汤的侍从挂着恶意的笑容离开,只能睁大眼睛,无助等死。
  是影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风声,不顾一切地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撞开了试图阻拦,眼神闪烁的下人。
  事后,影六被罚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膝盖几乎跪碎,在影七内疚道歉的时候,也只是以哥哥的身份,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你是我弟弟,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好景不过半年,林府因开罪了权势熏天的贵人,被罗织罪名,家产抄没,一夕之间,大厦倾塌。
  影六和影七,连同其他仆役,像一团无用的垃圾,被毫不留情地扫出了门。
  他们流落在陌生的街巷,成了无数流民中不起眼的两个影子,靠着乞讨勉强维生。
  影六总是把稍好一点的食物先塞给影七,看着他狼吞虎咽,自己才默默啃着更硬更冷的那份。
  原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相依为命,直到一天,影六出去乞讨时,被夜泉宗的人抓走,半年都没有任何音讯。
  影七找过每一个地方,走到脚底都是血,都没能找到影六,只以为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出了事,日日夜夜都在煎熬。
  没了哥哥的羽翼,伤寒、饥饿,毒打,一股脑地全落在了影七身上。
  再次被剧痛惊醒时,影七发现自己被粗暴地拖到了更脏污的角落。几个地痞围着他,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骂骂咧咧地用脚踹他的肋骨。
  “晦气东西,敢占老子的地盘?今天讨到了什么好东西,交出来!”
  影七蜷缩着护住头脸,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对方肮脏的鞋底不断落下,骨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说话?也好,兄弟们,咱们没钱去花楼享受,这小乞丐还享受不了吗?”刀疤脸露出恶毒的笑意,把影七按在墙角,一下就撕开了他的衣物,“兄弟们,男孩子的滋味也很不错的,那些有钱人,就爱玩男孩子。”
  影七眼前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影,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也许要死了——
  死了的话,就能和哥哥团圆了。
  就在那刀疤脸狞笑着,准备解下自己的裤子时,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滑落。
  没有预兆,没有呼喊,只有空气被急速割裂的细微嘶鸣。
  刀疤脸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狞笑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一截漆黑的短刀刃尖,正从他心口位置透出半寸,喷洒在影七脸上,洇开刺目的红晕。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刀疤脸骤然倒地的瞬间,他身后的几个地痞才惊恐地转头,只看到一个瘦削却如磐石般的身影,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握着刀柄的指关节,在昏暗中白得刺眼。
  剩余的地痞们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巷口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影六踢开刀疤脸的尸体,抱住了即将滑落在地的影七。
  “是我。”
  “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影六为了尽快出影阁,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影卫的所有考核;也为了能出夜泉宗寻找影七,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外遣组。
  后来,影六抱着几乎没了气息的影七,一头撞进了影阁的大门。
  影六在影阁几乎受遍了刑,跪了三天三夜,才给影七争取到了影卫的位置。
  影七正式获得影七这个称号的时候,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影六几乎捏碎了手中的长剑。
  影六影七。
  从此,他二人,再也不会分离。
  这些往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可这次,却无由来地总在梦中折磨影七。
  “林晏清。”麻药让影七晕乎乎的,他不自觉地喊着影六,尾音带着幼时惯有的、纯粹的求助语气,“哥哥。”
  “小七,”影六抱着他,笨拙地把被子往他身上裹了又裹,“哥在。”
  “可不可以,亲亲我。”
  影六一震,目光不断地落在影七苍白干涸的唇上,喉间急促滚动,“小七,你、你——”
  影六到现在都以为,影七不知道他的那些念头,到现在都以为,影七对他,只是弟弟对哥哥的依赖。
  快要失焦的眼睛落在影六那张内疚自责的脸上,影七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手指勾住了自己的衣带,说出了让影六几乎魂飞魄散的话。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给你。”
  影六瞪大了眼睛,头脑嗡鸣,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影七双目昏沉,几次都快陷入深渊,全凭一腔意志在苦苦支撑,“我怕、我怕后面没机会了——”
  他捏紧影六的衣襟,滚烫的额头抵在影六颈侧,声音模糊到只剩断续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