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那只猫就住在姜然序家的屋顶,半夜常常能听见头顶传来它沙沙的脚步声。
  姜然序暑假时还见它抓到过手掌一般大的耗子,事成后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假意放走已得手的猎物,待耗子以为逃脱生天,再一巴掌将它薅回来。
  野猫的生命总没个定数。寒假时猫就瘦得脱了相,又脏又萎靡,蹲在屋顶上动都不动。某日偷邻居家晒的咸鱼干,又差点被打个半残,满院子响彻猫的惨叫。
  严冬时分,屋顶冻得像冰窟,猫也活不下去,缩在他家窗台边,汲取那点从缝隙中溢出的暖气。姜然序听不见屋顶的脚步声,总觉心底有猫在挠,半夜偷偷推开窗,将猫放进了屋子。
  那会他父亲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们母子俩也习以为常。母亲信教,倒不反对他救助动物,每天做饭也会给猫单独留一份肉吃。
  猫明明饿得肋骨根根分明,却不怎么乐意吃饭。整日拖着粘稠的涎水,擦也擦不干净。猫又是极为擅长忍痛的物种,即便病重,也只是蹲着一声不吭。
  儿时的姜然序感觉奇怪,硬掰开猫的嘴巴查看情况。只见它的牙龈一片猩红,传来腐烂般的恶臭味。他连忙向母亲求助,母亲便让他试试在肉汤里掺消炎药,喂给猫喝,给猫治病。
  这样喂了几天汤水,猫的状况还真好起来,至少可以捡些汤里碎肉吃了。猫也慢慢在他们家混熟了,姜然序写作业,猫就趴在他的腿边,咕噜咕噜地开摩托。
  就在姜然序以为一切转好时,他父亲回来了。
  孟惟深隐约察觉到,姜然序略过了很大一段回忆,关于父亲失败的投资,关于母亲软弱的妥协,关于父子间激烈的争执……反正,姜然序说,他父亲拎起猫的后颈,摇晃着离开家门,往湖边走去。猫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胡同。
  姜然序不顾母亲劝阻,飞奔上去。当意识到他的力量压根不足以阻拦一名成年男性,他只能哀求对方,不要丢掉猫。而他的示弱只让父亲产生胜利的快感,对方越发亢奋起来,叫他跟紧了,看清楚——父亲大步行至湖边,寻了处未冻严实的湖面,高高举起手中的猫,随之抛进湖里。
  气温几近零度。猫几乎没有挣扎,定定地往湖里沉去,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姜然序告诉孟惟深,他其实没想为猫牺牲,他只是想死而已。他从猫沉湖的原位置扎进水中。湖水如一堵不断收紧的墙壁,遮拦他的视线,封闭他的呼吸。他一点点往湖底沉去,可再没有看见猫的踪迹。
  他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确实应该死在那天。多亏几位冬泳大爷在湖边做热身运动,见他迟迟没浮上来,便自发组成救援队,将他捞上了岸。
  他浑身缀满冰冷的湖水,又重又冷。人冷到极致的时候脑子也会被冻住,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只凭本能不停发抖。
  大爷们商量一番,给他里里外外裹了几件大袄子,背他回家。
  他父亲叫他滚出去,不准进门。大爷们也火了,堵在他家门口,扯着嗓子要评理。他终于能回家了。
  姜然序紧贴在暖气片旁,感觉血液缓慢流淌向冻僵的四肢。脸颊边很痒,他挠下来几缕白色的猫毛。他想起猫曾经也喜欢缩在暖气片上取暖。
  “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很恐怖的想法。”姜然序说,“猫的尸体在湖里腐烂,病菌污染整片湖水,所有路过的人都会被病菌感染,我自己也不例外。我以前的精神科医生说,过度联想就是强迫症的源头。”
  明明屋子里暖气充足到可以穿短袖,孟惟深却冷得直哆嗦。他徒劳地抱紧姜然序:“你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长大了,也离开家了,你可以保护小猫。我们留下小猫吧。”
  ——
  “猫?”
  关萍思索一番,双眼仰望向教堂高耸的穹顶,“家里好像是养过一只猫。都过去多久了?这种小事他还记得呢。”
  女人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孟惟深头皮丝丝发麻。他坚持道:“这不是什么小事,他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关萍总算收回目光,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去。皮肤细腻的人不抗老,岁月在她脖颈间刻下道道痕迹:
  “我也想起来了。本来他爸爸没想扔掉猫,是猫把他爸爸的衬衣抓坏了,他爸爸说畜生要打一顿才听话,他非要跟人家顶嘴。我当时劝过他了,让他乖一点儿,不要跟他爸爸作对。他老是不听话。”
  孟惟深心脏和胃部拧成一团:“但总不至于把猫杀掉吧。小猫对他很重要,他一直都感觉非常痛苦。”
  “痛苦?人世间谁不会经历痛苦呢,想开一些吧。”
  经过这些天与关萍的接触,孟惟深怀疑对方的大脑自带某种隔离结界。只要对方出现类似这样神叨的状态,就代表躲进了结界里,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挣扎道:“但是……”
  关萍果然听不下去了。对方拎起印有白鸽图案的布兜,同他道别:“你今天还要跟我们一起去做义工对吗?我得先回家做午饭,你在教堂等等我吧。很快,就热一下昨晚的剩饭。”
  “等一下,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吗?”孟惟深赶忙追上去,“我不蹭饭,就是,就是想去看看。”
  关萍大而空的眼睛,像是美丽的黑洞,缓缓吞噬他的身形。孟惟深面上发烫,匆匆躲闪开目光。
  “你真的很关心姜然序,你们关系很好吧?你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关萍笑着,“我之前都没见过他交什么朋友,你还是第一个呢。可以的,你跟我回家吧。”
  第80章 血光之幸
  走。
  走过教堂门口穿黄色雨衣的女孩。走过北京四中青砖白柱的校门。走过北海公园和白塔寺。走过几处不起眼的名人故居。走过柳枯冰封的什刹海。
  跟随前方关萍的步伐,孟惟深往胡同深处走去。他拐过几道巷口,灰蓝色平房悄然占据他的整片视线,人声渐渐离他越来越远。偶尔路过遛八哥的大爷,只和关萍笑着打了声招呼,也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小孟,从这里进来。”
  关萍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朝他招了招手。孟惟深连忙跟过去,却发觉门后并不是对方的家。
  他还需穿过一条夹在灰墙中间的走道,狭窄处不过成人肩膀宽。他有几分心神不宁,当鸽哨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差点碰倒一辆靠墙的自行车。几块半脱落的墙皮被他吓唬得连连发颤。
  走道尽头连接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内也不过几平米大小,塞满晾衣架、水缸和自行车。
  嗯……这里的的确确能叫“四合院”。可惜在建国后就改造成了大杂院,分给国营厂的工人混居,只有靠北边的一处平房是姜然序的“家”。
  孟惟深很快摸清了方位——因为姜然序本人就站在家门口,似乎等候他多时了。
  电子表在他腕间疯狂震动,提示他心率过快,注意舒缓压力。
  孟惟深僵在院门口。只见关萍从包中悠悠掏出钥匙,拧开房门,和姜然序平常道:
  “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姜然序目光穿过关萍瘦削的肩头,与他交错:“我没钥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每次回家也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关萍嗔怪了句,也转过身来看他,向姜然序介绍,“这是小孟,他说他是你的好朋友。以前没听你说过呢。”
  姜然序颇为镇定地点头:“他就是那个开酒吧的朋友。我们平常叫他的英文名,其实他本名姓孟。”
  关萍轻轻“噢”了声,空洞的眼神定格在孟惟深身上,也不知究竟包含多少思绪,“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也不带人回家坐坐。不合适吧?你是嫌爸妈让你丢脸呢……”
  “朋友而已。”姜然序打断对方,“平常也就在一块儿喝酒。为什么要带回家?”
  “可你都带人回你住的地方了,也不嫌脏了。上回遇见了不是?”
  姜然序神情沉暗,似乎咬死了牙关,“你想怎样。”
  关萍寡淡地笑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向孟惟深勾了勾手,侧身钻进门内。
  孟惟深硬着头皮,靠近那处困惑他许久的未知空间:姜然序的“家”。
  他刚踩到门槛,无数灰尘与霉菌即刻封堵他的鼻腔,入侵他的肺泡。他剧烈呛咳起来。当视线重归平稳,关萍在他头顶擦亮一盏电灯,他终于见识到屋子的全貌。
  一团庞大的混沌,吞没整间屋子。屋主显然囤积癖严重,大量杂物堆积在狭窄空间中,无序交叠着,旧报纸叠在电暖气片上,儿童作业本搁在电视柜里。
  孟惟深踏进半步,头顶忽而刮过几声嘶哑的哀嚎,刮得他脊背阵阵发凉。他抬头望去,才发觉这平房竟用磨砂挡板分离出二层空间,里边的境况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哀嚎声不断,似有怪物在牢笼中挣扎。
  只稍稍愣神的功夫,他踩到一板黏糊糊的东西,是张沦为昆虫停尸房的黏苍蝇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