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片警丝毫没察觉姜然序的排斥,甚至将两张身份证角对角,边对边,严丝合缝地并拢了。又警告姜绍:
  “姜绍,你也别得意。你儿子还要给别人看病,你跑去人家单位闹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你幸好在海淀闹的事,你要是在……你知道最近开的什么国际峰会吗?寻衅滋事就叫你吃牢饭了!”
  姜绍面色蜡黄,下半边脸仿佛都已被虫蛀空坏死,无法扯出剧烈的表情,只嗫嚅着嘴唇。这人说话本就爱吞字,此时愈发含混了:“我没想闹事……我牙痛,他是牙医,我就想找他看牙。我找自己儿子也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也得跟人家提前商量好时间,趁人家有空的时候去啊。”
  姜绍模样可怜:“他又不乐意搭理我,只跟他妈联系。我能有什么法子。”
  “姜然序,你们签的协议没用,姜绍还是你父亲。现在你老子病了。要是方便,你就借你单位的仪器帮他看看;要是不方便,你就送他去别的医院挂个号。”片警直截了当,“那这事儿已经很明朗了。你们出门签个回执单,回去吧。”
  姜然序心头狂跳,挣扎道:“但是王警官,你先跟我们辖区的派出所联系吧。至少了解一下,这位年轻时候都做过什么……”
  “都是北京爷们儿,墨迹什么呢。赶紧签单子去吧。”
  片警将两张身份证扔回来了。
  姜然序彻底哑火。他只得拎起自己那张的其中一角,略黏腻的触感令他联想起病菌疯长的场面,连忙翻找出纸巾,将污染的身份证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收回口袋里。
  姜绍则化身沉默的索命鬼。姜然序走出调解室,签回执单,站在派出所门口打车,对方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势要在他手中求得救命良方。
  无来头的烦躁纠缠着姜然序。他感到脊背发烫,叫对方滚蛋的冲动在他喉头沸腾。可回头瞥见那张衰老的脸,面色好比一块板结的土壤,他见到过太多类似模样的患者,显然疼痛已到达牙神经。职业惯性令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真该死,当年的医学伦理学他就该弃考!
  网约车缓缓停在派出所门口。姜然序飞进副驾驶位,待对方慢吞吞地扭进后座,才叫司机往口腔门诊出发。
  路上,姜然序拿酒精棉片擦拭着身份证,想起他成年以前还没搬出家住,常跟基层片警打交道,也逐渐摸清规律。这些片警多半不帮理也不帮亲,原则上要将当事人都各打五十大板,视双方占据道德高地的程度酌情扣减。
  他那会瘦得肋骨都根根分明,每次跨着又丑又旧的校服,满脸血往派出所门口一站,简直站上道德高地中的珠穆朗玛峰。姜绍则年轻气盛,满嘴京腔混话,必然讨不着好。即便真相是双方互殴,到头来也只有姜绍领过看守所七日游大礼包。
  可如今情势逆转。他已经长大成人,工作光鲜,却抛下颓败可怜的老父亲不管,妥妥的白眼狼。站道德洼地里挨板子去吧。
  “张嘴。”
  姜然序戴上塑胶手套,命令道。可姜绍只要稍稍张开嘴巴,便在牙椅上扭成撒盐的蚂蝗,喉中不断泻出痛苦的哼唧,几乎要流眼泪。
  他只得重复一遍:“别叫了。我知道很痛,但你得尽量张嘴,否则我没法给你检查。”
  对方总算慢吞吞地张嘴至两指头宽度。奇异的恶臭味旋即刺透医用口罩,往姜然序的头颅内疯狂传导危险信号。
  姜然序没有犹豫,给对方塞入扩嘴器,探入口镜,无影灯终于照清楚对方口腔中的惨状——
  这里不再是人类口腔,而是被寄生的异形巢穴。大面积腐白色占领舌底和下牙龈的黏膜,成为滋生怪病的温床,已悄然孕育出一颗形状怪异的黑色突出物。
  姜然序心下骇然,他大约猜到了真相。他收回口镜,扔进铁托盘里,迎接沉痛的撞击声:
  “你走吧,尽快去公立医院的肿瘤科挂个号。”
  口镜没能保持平衡,两端持续撞击着铁托盘,发出一串刮耳的噪音。
  姜绍仿佛没能听清楚他的判断,愣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嘴里都烂成什么样了,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应该问你呢,为什么现在才想起要看医生?”
  “我就是牙痛,为什么要挂肿瘤科?”
  “牙痛只是一种常见的症状,小病重病都可能出现牙痛症状。但你不是普通的牙齿疾病,我们治不了。”
  对方的目光也渐渐蛀空了,只含糊地重复着:“我不去……你给我治,就是左边底下的牙痛,拔掉就得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没能力给你治。别再来我单位找我了。”
  姜然序不再理会对方的纠缠,擅自更衣下班。
  他想迫使自己忘却今日的闹剧,可对方口腔中的病症仿佛将他传染,在他的心脏也生出腐白色的溃烂。姜然序烦躁得很,刚走出室外便燃了支烟,随之想起抽烟就是癌症的主要诱因,心情全无。
  他折返回医院,在药房刷下几盒止痛药和生理盐水,拜托同事转交给自己诊室里的病人。
  ——
  “姜然序,又在大扫除吗?”
  孟惟深换上拖鞋,朝屋里叫了声,回应他的只有滚筒洗衣机的隆隆声响。
  过了阵子,姜然序才出现在浴室门口。对方显然在洗什么东西,挽着袖口,但上衣仍然湿了一小块,面上也沾着带泡沫的水渍,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至于究竟在洗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孟惟深环顾客厅,瞧见光秃秃的沙发,布套不见了;光秃秃的座椅,靠垫不见了;光秃秃的落地窗,窗帘也不见了。想必卧室里的床单被罩枕套,也统统未能幸免。
  在这个光秃秃的家中,孟惟深甚至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先走去冰箱拿饮料。
  姜然序用手背擦掉了面上的泡沫,语气有些局促:“你不是六点下班?算上路途时间,应该快七点才能到家吧。现在才五点出头……”
  “本来应该是六点。但今天没什么要紧工作,就提前撤了。”孟惟深如往常一般,揽住姜然序的脖颈,亲吻上对方潮湿的脸颊,“怎么了嘛,我早点回家不好吗。反正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见你。”
  姜然序姿态僵硬,略微躲过他的亲吻:“先别亲我,我脸上有脏水。”
  “你快洗完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洗就行。很快就好。”
  “你明明开着洗衣机,还得手洗?”
  “先手洗一遍再过洗衣机,不然脏东西就混一块了。”
  “但你上周刚刚洗过呢,不会多脏的。”
  “一天不洗也很脏,肉眼看不到微生物而已。”
  ……孟惟深头一次觉得,太讲卫生也有弊端,简直活得太累了。
  算了。反正工业时代仍保留了大批手工爱好者,手织毛线、手作发夹之类的。或许热爱手洗衣服的也属于“手工爱好者”吧。
  姜然序不让他碰水,孟惟深只好打辅助。他帮忙铺上新床单和新被套,启动吸尘器,在屋内晃悠几圈,也只清理出可怜的一小搓尘团。
  他出门遛狗,捎回来两份改良版煲仔饭当晚餐。但姜然序说不饿,他只好独自扫光其中一份,先回卧室了。
  工作日的闲暇夜晚尤为短暂。孟惟深翻了几篇与新公司业务有关的前沿文章,时间就迈入深夜。
  姜然序明明说很快就好,可滚筒洗衣机的轰鸣仍未停歇,吵得他困意全无。
  孟惟深抛下iPad,往浴室走去。
  冷白的吊灯下,姜然序仍在清洗一只白色坐垫。可是孟惟深记得叫姜然序吃晚餐的时候,对方也在清洗同一只坐垫——难道姜然序在不断重复工作吗?
  他敲了敲浴室门:“已经很晚了,明天再洗吧。”
  “很快就好。”
  姜然序神情麻木,眼睛一眨不眨,锁死在一盆泡沫里。若不是手臂还有清洗动作,就要化为一具冷白的雕塑。
  “六个小时之前,你也说了同样的话。”
  不知为何,姜然序突然烦躁起来:“我都说不用了!你非得盯着我不可吗,你就不能先睡觉吗?”
  气氛凝固住了。直到一个泡沫在半空中破碎,没留下任何尸骸,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孟惟深从未遭遇过姜然序的嫌恶,他头脑发涨,身上每一处关节都不知该摆出何种反应,懵懵然道:“没有,我没有要盯着你,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你也早点睡觉吧。”
  噪音在孟惟深耳边回荡,他也沦为一件重复清洗的衣物,被拧得皱皱巴巴。他倒在床沿,铺开四肢,充分晾晒,慢慢找回了呼吸。
  孟惟深想到要给姜然序留盏夜灯,刚起身去够开关,一道影子忽而闪现在卧室门口。是姜然序。
  他来不及惊讶,对方已经扑过来,紧紧纠缠住他的双腿。隔着棉质睡裤,孟惟深仍体会到滚烫而潮湿的触感,仿佛局部落下一场盛夏的暴雨。尽管他仍满头雾水,但暴雨裹挟来强烈的情绪感染力,他的心脏揪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