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全眼看梁丫头没下一步动静,胆子开始慢慢回来了。他一边大喊“梁大脚”,一边继续捡地上的干牛粪朝她身上砸。每砸一下,他肚里的胆子就大一圈。
但他实在过于得意了。胆子还没大上三圈,梁丫头就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万全的脖颈,猛地将他掼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又照着屁股抬起一脚,一个跨步骑在他当腰,抓起地上一把干牛粪,全部塞进了万全的嘴里。
“不准吐!”牛粪从万全的嘴里朝外涌,梁丫头抬手给了万全一巴掌。
万全的脖颈被梁丫头膝盖压进沙地,腐草汁混着牛粪味直往鼻孔钻。他拼命扭动,却像被钉在案板上的蛤蟆,只挣得裤裆“刺啦”一声裂开条缝——
万全愣了一下,倏地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含着满口牛粪哇哇哭了。
“娘……呜呜……娘……”
真没用。
梁丫头懒得看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从他身上下来,走向在一旁被吓傻的两位。
“你们是不是也要吃牛粪!”
“不吃不吃……我们错了姑奶奶……”
两个小子挤出笑容慢慢退后,等到把距离拉开了,转身拔腿就跑。
万全还躺在地上呜呜哭着,看着徐疯子还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挪,吓得连忙攥紧了裤带在地上翻滚,生怕裤子再被扯下来。
“你快走吧,万一他家里来人,就要打你了。”
梁丫头展开胳膊挡在徐疯子跟前,目光灼灼直视她。
她不怕徐疯子,或者说,自打她第一次见到徐疯子,她就没有那么多反感的情绪。
虽然这老太婆经常发疯骂人、打人,但基本是那群人先招惹她在先。
她没挨过徐疯子的打,反倒是在几次没翻到鸟蛋,饥肠辘辘之时,吃过徐疯子塞进手里的野山楂。
所以她潜意识里觉得徐疯子不是坏人。
至于扒裤子对不对,这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她只是觉得应该帮徐疯子,想要帮徐疯子,就出手帮了。
但她没意识到,她这一出手,直接在万全心里种下了一个复仇的小火苗。
那火越烧越大,日落之后万全哭着跑回家,涕泪横流地一顿描述,比如疯婆子怎么扒了他的裤子,梁丫头怎么用竹竿打他,又怎么骑在他身上,往他嘴里塞牛粪。
于是这愤怒的火苗顺利烧到了他二哥
丁守全身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守全就从柴房拣了根木棍,跟在万全身后气势汹汹地出门了。
当天下午,梁家的祖宅正厅久违的有了动静。梁丫头被拎着拽到这里之前,梁永昌正满心忧愁地喝着族长的“续弦茶”。
“无子嗣者,田产归族中义庄,”族长用朽黄的指甲点了点自己过去的手书。
十亩薄田,堪堪只能算苍蝇腿上的肉,但就梁永昌来说,眼下这苍蝇腿也快保不住了。
“叔公,叔公……再给我点时间!我跟您保证,我再也不喝花酒了,也不赌了,这地我肯定好好种,您别收回去了!”梁永昌跪在地上,哭丧着一张脸,合十的双手来回晃着。
族长用拐杖在地上敲敲。
“永昌啊,没人在乎你喝不喝花酒,但这块地给你实在可惜。你家中无嗣,这田我原本两年前就应收走,但我又给了你三年的延嗣期。我已仁至义尽,眼下你既无娶妻续弦之意,还不如早点把这几块地让出来,彼此也好算个干净。”
“叔公,我不是不想娶,”梁永昌长叹一口气,“其实自月娥走后,我就一直有此意。但周遭实在无适龄女子,加上月娥也走得不体面,我也就……不太好求什么……”
西洋钟摇着钟摆滴答作响,茶碗里的茶已经凉了三分。
“最近庄里来了户人家,姓丁,”族长缓缓张口,“他们全家为躲避山匪来到此地,但毕竟初来乍到,且家中尚有四口人,缺衣少食,还没什么生活来源。”
“丁家育有一女二子,长女丁采月,年二十;次子丁守全,三子丁万全。”
梁永昌低头估摸着,或许这句话里的重点,就是这个丁采月。
“丁广德说,愿意让丁采月嫁到你家,一来家里少张嘴,就少个担子;二来,他们躲到这就是怕丁采月被山匪糟蹋,要是嫁给你,那就没这一说了。”
“只是这个丁家出不起嫁妆,但依我看,还是你当下续弦生子要紧。我作为族长,得端平每碗水。再对你通融,其他子孙那里我不好交代。”
原来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怪不得年方二十竟愿嫁予他。
正当梁永昌在心头盘算的工夫,大门方向忽然闹哄哄乱成一片,似乎还有一堆人在围观。
“何事如此喧闹!”族长握着拐杖重重击了两声地面,颤巍巍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不一会儿,梁永昌的堂兄梁永庆出现在门口,他大步迈过正厅的门槛,身后拎着还在死命挣扎的梁丫头。胳膊一甩,梁丫头被抡趴在正厅中央,重重跌了一跤。但她几乎瞬间又爬了起来,站直小身板抬起头,满眼的不服不忿,活脱脱一个难搞的犟种。
“叔公,您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
族长白眉一皱,朝前探出半个身子,眯缝着眼睛,又将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等真正意识到眼前是个什么景象时,他不受控制地“哎呀”了一声——
——眼前的梁丫头原本的辫子早已去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狗啃过的,几乎没剩下几寸的头发。
梁丫头把自己的辫子给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族长指着梁丫头的脑袋,气得胡子乱飞。
还没等梁丫头张嘴,梁永昌二话不说,上去直接扇了她一巴掌。
梁丫头跌倒在地,一边瞪着梁永昌,一边紧紧咬着牙。
“有人拽我辫子拖着走!”梁丫头大喊。此刻她的头皮早已红肿充血,针扎般的刺痛铺满整片头皮经络,钢盔一样紧紧箍在她的颅骨周围。
梁丫头说的人就是守全,万全回家里找的帮手。
守全今年十三,比梁丫头大五岁,但比她高了将近两个头。早上的时候他就是奔着收拾梁丫头去的,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也没说话,上前一把扯住梁丫头的辫子就开始跑,把她在地上拖行了足足三丈远。
布鞋碾过碎石头,辫子缠上刺蒺藜。黄土卷起她的裤脚,沙子磨坏她的小褂。梁丫头听见农妇的惊呼与孩童的哄笑混杂在一起,把谷仓顶的麻雀惊得扑簌簌飞向四方。
她使不上力气,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丁守全的胳膊。她挣扎着,大叫着,极力抬手去够住对方的手臂,亮出指甲一抠一扯,在上面挠了几条血淋淋的道子。
丁守全吃痛撒手,把梁丫头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是能耐吗?敢让我弟弟吃牛粪?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原来是干什么的!”丁守全攥着手里的木棍凭空挥舞,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梁丫头捂着头皮从地上站起来,“你不是吃牛粪的,你是吃狗屎的!”
丁守全的脸气得发绿,上前一把抓住梁丫头的领子。梁丫头反应不及,一把被甩到墙根,结结实实撞上了后背,土块噼里啪啦悉数砸在身上。
“好!好!”万全在一旁跺脚吼叫,“看你还敢欺负我!”
梁丫头艰难地从墙角爬起来。
辫根是撕裂的灼痛,耳边是阵阵的鸣声,鼻腔是尘土味的酸痒,嘴里是一股血味的腥甜。
眼前泛起血红的光晕,一颗心脏在喉头砰砰作响。
她有些害怕了,她想跑。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想刚转过身,辫子又是倏地扯痛。
“让你用牛粪塞我弟!今儿给你塞棍板!”
守全握紧了手里的长辫,像是要扯断她的一根筋。
王八蛋!
剧烈的疼痛让梁丫头怒火中烧,血液一股脑地朝头上涌。她咬牙,一把握上抓住自己辫子的那只手,转身一个下潜,把丁守全的胳膊直接别了个劲儿,逼得他只能转过身朝前冲。
丁守全连忙撒开手,但梁丫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此刻的梁丫头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牛犊子,低头卯足全劲朝他冲了过来。
“咣当——”
丁守全被撞倒在地,手里的木棍崩出去三尺多远。
万全见状,连忙几步冲过去,捡起木棍,照着梁丫头的头就要打。梁丫头低头一闪,飞起一脚,直接把木棍蹬出了万全的手心。
兔子急了还蹬鹰,更何况梁丫头不是兔子。她紧紧咬着牙,不停地呼哧,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像被愤怒烧出了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捡起那根木棍,攥得关节发白。
万全整个人坐在地上,眼看着梁丫头慢慢逼过来,惊恐地不停向后退。
万全这人喜欢打脑袋,每次他下手,都像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不如让他自己尝尝被打脑袋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