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续仁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极度的饥饿,灼烤的干渴,剧烈的疼痛,如同压顶的恶浪,再一次向他重重地袭来,撞击着他那空瘪的身子。此时,他觉得肌肤已被撕裂,血脉即将停滞,整个身子就像被抛在了悬崖绝壁上,随时将会被抛向无底的深渊。他隐约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将要离身出窍的噩兆,妈哟,我的死期怕是快要到了……
  跟前的几个号友着急得要死,都说,这咋办了呢,再不给口水喝,怕是等不到天亮的。情急之中,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号友说:“快,接点儿尿给他吧,总不能看着把这兄弟渴死吧,你们谁夹尿不,快尿泡尿来!”
  “啊?”
  “没关系,你不来我来,救人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了这那的。”一个号友即刻从床铺那里取来了自个的饭碗,等在了裆部,用劲缩了缩小肚子,终于挤出来小半碗黄不啦叽的尿,给李续仁饮了下去。
  李续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之中,他看到家里人正在发疯似地呼唤着向他扑了过来,他娘一把拽住他的手,呼喊道:我的儿啊,你这是咋得了?续仁你该晓得,眼下是什么日子?眼下可是大灾年呀,一家老小都眼巴巴的,指望着你能浑全着回家里来呢!续仁含着泪水扑通跪倒在地:妈,儿不会死,儿也不能死,儿就这么离开了你们,死不瞑目啊。眼下不比常年,咱们一家老小,还要靠我糊口保命哩,我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妈你都老了,你还怎么有心活下去了呢,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把你老人家扶上山送了终再死吧。再说虎子还小,往后靠谁给他成家立业了呢?我还谋划着,再过几年要打两埝新土窑哩,最好能把石窑口子也接好,在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能齐齐整整响门亮窗地住进去,说一千道一万,儿不能死,儿要活下去,儿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了呀,当牛做马也要硬撑着活下去,除非阎王爷掐断了我的最后一丝脉息。
  李续仁牙一咬坐了起来。在监号里,他又放开声吼起了祈雨歌,发疯了似的。朱先生安慰李续仁一定要扛住,相信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朱先生没有对他明说,心下却在琢磨着如何营救这个贫苦农民兄弟的法子。
  李续仁对朱先生说:“先生老哥,你也别安慰我了,你的一片好心我领了,这鬼年头,穷汉恐怕也就只有三条路:逃荒、上吊、坐大狱了。只是在我没死之前,我还要吼一吼祈雨歌,我要让全监狱的人都知道,我李续仁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是因为闹祈雨被官家整死的!”
  听见李续仁在吼祈雨歌,两个狱警破门而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爆打。李续仁鼻子口里流着血,但他仍在吼个不停。气急败坏的狱警立刻将他推出监号,找了块破布使劲塞进他的嘴里,反手绑在了审讯室的一根梁柱上。
  李续仁没有理会,依然倔犟不屈。他头往肩膀上猛地一抻,将堵嘴的破布甩了下来。狱吏更加暴怒,将烙铁往火炉里一扔,指着他说,你吼,你再敢吼就叫你见阎王!
  李续仁咆哮了:“就是见阎王,老子也要吼!”
  狱吏抓起冒着青烟的烙铁,猛地朝李续仁的嘴里捅了进去,只听得嗤喇一声,顿时满嘴焦糊,舌头少了半截儿。李续仁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激活过来,扔进了地牢。
  第18章☆、祈雨
  怪,要不然,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但又想这也难怪,谁叫自个的死老汉煽呼起来闹祈雨呢,害得连累了续仁…
  第十八章
  自从福成老汉那天被逮走后,明子奶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明子妈一直安慰着:“妈你不要怕,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爸爸他一没通过共,二没沾过红,三没对抗过官家,他们就是查到了天尽头,咱也不怕,咱怕什么?我爸爸一辈子大小没做过一丁点瞎事,走路都生怕把蚂蚁踩死,我就不信他们能这么红黑不分冤枉人。”
  婆婆作揖道:“阿弥陀佛,老天有眼,但愿天神龙王爷保佑!”
  明子妈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急也济不了多大的事,眼下续良还得慢慢地将养,暂且指望不上他,要不明个我跟你去,探探我爸爸的情况?”
  他奶紧攥着干瘦的手,说:“这怎么能行,你不能去,要去就我去,我老了,就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他们能把我怎样?”老太太急得在地下转了几个圈圈,又说,“哦对了,我想叫续仁家你二婶跟我一搭去,你二婶和虎子妈这两天也哭成了一堆儿。”
  他奶立马拄着拐棍儿,颠着小脚出了大门,亮亮奔出硷畔,拉着奶奶的手也跟着去了。续仁家院子的栅栏门敞开着,里面悄无声息。亮亮奶进了栅栏门,推开正窑的门一看,只见灶口旁零乱地搁着一把柴禾,锅台上放着一疙瘩儿野菜。他奶心里犯着疑惑,她们能到哪里去了呢?门户都没有经手,兴许不会走远的。
  “奶奶,那边有人哭呢,你听!”亮亮在大门外喊道。他奶出了大门,手搭在眉畔上一瞭,可不,西面阳坡的坟头上就是有人。
  亮亮他奶走近一看,他二奶奶婆媳俩正趴在坟头哭诉着:“唉,人活得咋就这么难肠啊;头上压着一座山,心口子刀尖儿扎;哎嗨嗨,庄稼人啊,咋就这样的命苦哇……”
  见她们婆媳俩鼻一把泪一把地哭着,亮亮奶鼻子一酸,在旁边咯噔跪倒,也伤心地也跟着哭了起来。
  虎子妈见亮亮奶来了,故意没有搭理她。在虎子妈看来,要不是跟上李福成老汉去祈雨,她家续仁绝不会招来这场横祸。亮亮奶觉出了虎子妈的冷眼,猜想准是她对自家有些怨怪,要不然,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但又想这也难怪,谁叫自个的死老汉煽呼起来闹祈雨呢,害得连累了续仁,让他也跟着遭了罪。唉,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续仁娘抬起头,看见亮亮他奶在跟前,即刻挪了过去,一把搂住亮亮奶的膀子,哭诉道:“老嫂子呀,这人咋就活成了这么家的,难肠啊……这两天,我跟虎子妈细细想了,咱的人没做下什么犯法的事么,平白无故的,官家咋就把他们叔侄俩给逮走了呢?人老八辈子都是这样敬神祈雨的么,谁料想会是这么个结果,冤枉哟!庄稼人祈雨,抬着神楼子满世界转,官府抓咱祈雨的人,你盘算他们玉皇大帝呀,太上老君呀,真武祖师呀,五龙八神的那么多神君都在场,他们就不晓得吗?”
  亮亮奶擦着虎子奶的眼泪,安慰道:“老姊妹呀,天眼铮亮,神君什么不晓得?天上的,地下的,阴间阳世的,一清二楚,保准瞒不过他们!”
  “既是晓得,老天爷咋就不睁开双眼,好好看一看呢?他佬家也该替我们受苦人家说几句公道话吧,要不,这神咱也真是白敬了,一谱真心还不如喂狗呢……”
  “看你说到哪儿了,天眼蒙不住,神佛瞒不过,不信你看着。”亮亮奶撩起衣襟揩了一把眼泪,“他二婶,别看他们迩个张狂,老天爷迟早得算它龟孙子们的总账呀,咱们要是死不了,就等着看吧!”缓了口气又叹道,“唉,迩个这社会,到处昏黑茫茫的,咱受苦人的光景,比什么时候都难过,老姊妹,你想哭你就哭罢,我心里也憋屈的厉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咱心里头还能好受点。”
  虎子奶啜啜泣泣地说:“可不是么,哭一哭冤屈,心上总会差憋些儿,要不,还能有甚好法子了呢?唉,这话只有在你老嫂子跟前敢说,我一阵儿心里也胡盘乱算,这人活得这么糟践难肠,真还不如挽根绳子,在树上了结了算了。可反过来一想,死不得呀,我死了能顶甚用,甚用也不顶,反倒还得给儿孙们添乱,席子也总得一张裹吧,真要是能顶事,我巴不得迩个一头撞死了呢。”
  “妈哟,你说这些,能顶甚用呢,快别这么说了,我心都快要碎了!”虎子妈拍着婆婆的后背说。
  亮亮奶解劝道:“好我的老姊妹哩,这个憨事,你可万万做不得,这人啊,想活不容易,想死还难吗?有一阵儿,我也胡思乱想过,可又盘算,咱撒手了倒好,可这世上还能再有谁心疼咱的儿女孙娃们呢,没有啊!”
  虎子奶哭得越发伤心:“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死活撂不下他们呀,念着续仁正在难中,我就再熬煎,再难肠,也得硬撑着活下去呀,不为别的,好歹也得等着我儿回来呀……”
  “老姊妹,”亮亮他奶说,“哭上一阵儿就对了,就像你说的,我们要是倒下了,照样是给娃们添烦乱,坑也得挖个吧,你不想想看,这天灾人祸的,迩个有几家的日子好过,可话又说回来,灾祸归灾祸,咱还得咬紧牙,爬也得爬过这个坎儿,要不然,咱这个家咋办哩,死也死不歇心啊!”
  听了这话,虎子奶把亮亮奶的手握得更紧了:“老嫂子,你这话可是说到我的心窝子里了;就是的,现在不为咱们自个活着,也得为咱们的儿孙娃们活着呀;我听你的,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得硬撑着过下去,不又咋办?”歇了一会,长长地倒了一口气,似乎好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