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卢卡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纪忍冬若不找机会溜走,明天早晨的写作工坊怕是又起不来了。
  说不清是天赐良机,还是人心善变。纪忍冬从洗手间出来时,正看见卢卡向酒吧里侧打台球的金发美女吹口哨。
  卢卡从撩妹中回过神来,正撞上纪忍冬审视的目光。他一只眼睛躲在刘海后面飞速地wink一下,似乎在说,“还是你最好了”。
  纪忍冬才不吃这一套。
  她抬起食指和中指在另一只手掌心比划一个“走”的手势,便向酒吧门口踱去。空留卢卡在身后用夸张的唇语隔空挽留。
  这是一家开了半个世纪的地下酒吧,胡桃木雕花桌椅在昏黄水晶吊灯下呈现抛光质感。穿着酷似六十年代摇滚乐手的酒吧老板坐在吧台最里头,一脸慈祥地跟孙子通视频电话。吧台外侧,寸头戴唇钉的女酒保一脸冷漠擦拭玻璃酒杯。
  “哎呀!”纪忍冬正偷瞄酷姐酒保的肱二头肌,迎面撞上一个人。
  “卧槽!”对面人也被走路不看路的纪忍冬吓了一跳。
  两人原地愣了半秒。
  “Sorry……”
  “Sorry……”
  留学生的条件反射让两人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张嘴说哪个语言。
  对方先开口了。
  “他乡遇同胞,加个微信吧?”
  男人神色温和,一头披肩发用发卡拢向脑后,瘦削身板挂几片分不清是袍子还是衣裤的宽大黑布。
  握着空酒杯那只手骨节分明,戴满克罗心戒指。另一只手从裤兜掏出手机,伸向花容失色的美女。
  纪忍冬听见身后传来台球撞击球洞的声音。卢卡兴奋喊叫和几个尖声鼻气的西海岸口音女声交织在一起。
  卢卡讲英语带着浓重的南美口音,舌根发硬。不似他同她说中文,是软软的南方腔,来自他父母阴雨绵绵的故乡。
  纪忍冬莞尔一笑,“这么晚还在大学城,C大的?”一边弯腰从包里翻找手机。
  “祝远山,戏剧文学系硕士。”
  纪忍冬的社交式吹捧纪张口就来,直到白面小生耳尖微微泛红,她才听见自己正在说,“哇,好厉害呀。”
  若放在两年前,这种话她绝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是拜谁所赐。
  “我无意冒犯,但你气质真的很好,可以邀请你来我正在创作的话剧做女主角吗?我想探讨人性的曲折与彷徨,寻找一位传统又带点独立的女主,就像张爱玲那样……”祝远山声音很温柔,不让人厌烦。
  纪忍冬刚掏出手机,正要问谁扫谁。
  “你扫我吧!”祝远山眼疾手快出示二维码,注视纪忍冬扫码、发送好友请求,才罢休。
  跟祝远山道别后,她迅速把朋友圈调成仅三天可见。
  酒吧内的喧闹和躁动被胡桃木大门重重关在身后,爬上一小段低矮楼梯,又打开另一道不起眼的简易铁门,她终于回到地面世界。
  长袖善舞的那个“纪忍冬”留在地下,只剩一身酒香随她走入沉沉夜色。
  第2章 她宁愿做一条永不上钩的鱼
  酒吧距离纪忍冬住处的不远,落差却有如花花世界回到精神荒漠。
  C大专门租给硕博士生和年轻学者的公寓是一片上世纪末盖成的筒子楼。房租水电都不贵,条件也算凑合。
  这里就是空巢学者“纪忍冬”的老巢。
  像美国大多数民宅一样,木质结构楼板隔音奇差。刚踏进楼门,整栋楼的精神状态在纪忍冬耳边一一铺开。
  住在一层的金融白女四姐妹在开派对,躁动音乐震得天花板直颤。
  二层左边住着来自埃及的物理系小哥。他似乎刚刚发现宇宙第八定律,楼道里回荡着他仰天长笑的恐怖回声。
  住在他对面的是学计算机的中国男生,正穿着拖鞋在家门口练八段锦,每一掌都推在对门人类物理新发现的“余韵”上。
  读博哪有不疯的?
  纪忍冬家住在三层。一进家门,她立马甩掉高跟鞋,以高中军训紧急集合的速度换上睡衣,三抹两抹卸了妆,舒舒服服地瘫在沙发上。
  她爱这张沙发胜过这个陌生国家里的一切。刚来美国的那段日子,她处处碰壁,没有一双耳朵能听她用母语发出一声叹息。只有这张沙发容下她缩成一团的身体和无声眼泪。
  还好,她遇到了卢卡。
  初见卢卡是在一次留学生社交局上。拉纪忍冬入局的同学提前离席,本就熟识的人们推杯换盏,只有她尬成一座冰雕。
  “我能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卢卡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整整三分钟,他望着她的手背一动不动,鼻尖呼出来的热气吹得她心里痒痒。
  遇到高手了,她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从社交局回来后,纪忍冬一头扎在科研上,熬了好几个通宵没出门。卢卡打电话叫她来商业区闲逛,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几周以来她第一次有活着的体验。
  都说女生的大脑受胃控制,他轻车熟路领她进了甜品店。“你怎么不吃?”她舔着他请客的甜筒,香草味弥漫味蕾。
  “我乳糖不耐受,看着你吃。”他歪头一笑,眼神坏坏。
  孤男寡女,交往自然越来越紧密。
  纪忍冬有时熬夜赶due顾不上吃饭,卢卡就半夜赶来图书馆,带着打包好的煎饺和皮蛋瘦肉粥。他脱下外套与她对坐在书桌两端,无袖背心窄窄的前襟遮不住双开门胸肌。
  她抬头瞄一眼,手指在键盘上敲出火花。
  纪忍冬不懂酒吧文化,卢卡就带她去barhunting。从啤酒到烈酒,每家的招牌都给她点一杯。他将各色液体放在她鼻下,等她准确叫出酒的英文名称之后,再替她一饮而尽。
  读博难、留学难。卢卡成了纪忍冬白纸黑字的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卡是个“玩咖”这件事传到纪忍冬耳朵里。
  纪忍冬开始有些害怕,向国内的姐妹求助。姐妹们口径一致:“渣男!离他远点!”
  纪忍冬嘴上说着“好好好”,转头就背叛了姐妹。
  凭什么因为她是女人、感情经验少一些,就要自甘为弱者?
  男欢女爱,谁都不吃亏。
  天气转凉,她依旧在忘记添衣的早晨叫他送衣服来学校。直到夜晚坐在床头,发梢还沾着他毛衣上龙涎香的味道。
  也有那么一个春心荡漾的夜晚,他们几乎有机会将关系推进一步。可想起他手机里一支支待收的鱼竿,纪忍冬还是怕了。
  她宁愿做一条永不上钩的鱼。
  后来的某一天,卢卡告诉她,他有女朋友了。
  想着想着,她上下眼皮打架。
  “碰”一声巨响,木板墙外传来邻居回家关门的声音。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在数字十二下方相遇。五分钟前,通往小区最后一班公交到站,五分钟后,未曾某面的邻居从实验室到家。两年来,日日准时,像个机器。
  她听见声响,安心入梦。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两次。
  第一条微信来自卢卡:「谢谢你救我,明天请你吃饭!」
  第二条微信来自祝远山:「原来是历史系的才女姐姐,真是唐突了!请你做话剧女主角不是只是搭讪而已,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起出门兵荒马乱。
  手机的唯二作用是起床闹钟和看公交app赶公交车。昨业的微信消息只在纪忍冬心里模模糊糊留了个影儿。
  趁着在公交上摇摇晃晃的功夫,她给卢卡回了一句“不见不散”。至于另一条,她没功夫处理。
  下了公交,她快步穿越碧草如茵的校园,路过几栋哥特式建筑,推开一扇有着两百年校史的厚重木门,爬上盘旋的楼梯。
  历史系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纪忍冬穿过人群来到椭圆形长桌的一端坐定,熟练接好麦克风。她高高扎起长发,一件米色Lululemon西装内搭黑色背心,舒适又干练。
  学术写作工作坊是学者们自发的写作交流平台,主持人由各领域学者轮流担任,自定主题,自由争论。纪忍冬作为本周的主持人,选定了主题为“脆弱的真相”。
  “历史写作从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人类对自己来处的诚实探索。”纪忍冬把平板电脑抱在臂弯,一双狐狸眼从容扫过会议桌,“对史学书写最大的误解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学历史就是在背书,另一种则是,搞历史的都是撒谎精。”
  “难道不是吗?”有人提出质疑。
  “在我看来,对历史学研究最贴切的比喻,是搞情报工作。”纪忍冬技术性停顿三秒。
  看到在座各领域学者狐疑的表情后,她才心满意足开口,“搞历史和搞情报,都是在一大堆或真或假、或有用或没用的情报里面,挑出我们认为有用且真的材料。用这些材料互相印证,形成一条证据链,最终来还原出一件别人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