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能再失去一个了。”这个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炸开,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痛感,如同雷鸣滚过心头。
  “就算是陌生人,也值得一搏。”
  原本静谧的头等舱,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响起了低声交谈,窃窃私语、疑问声、翻动物品的细碎响动此起彼伏,仿佛一层不安的涟漪在空气中蔓延。
  但顾云来仿佛与这一切隔绝开来,只听得见自己手掌落下的节奏,一下一下,精准压下,如同命运敲响的鼓点,在躁动之中独奏着生命的最后希望。
  汗水顺着额角和鼻尖滑落,顾云来的呼吸愈发沉重,心跳如战鼓,肌肉酸痛得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撕裂,可他的眼神依旧锋利如刃,灼灼不动。
  每一下按压都像在和死神掰腕子,力与力的较量,执念与虚无的碰撞。他在用全身的力气,去挽回一颗停滞的心,一点一点,从死的边缘往回拉扯。
  在这万米高空之上的狭小空间里,在这陌生人的胸口上,他忽然看见了从前的那些人,那些也曾心跳停顿过、也曾站在命运崩塌边缘,却倔强不肯低头的人。
  他是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拼命。,他不能输,哪怕只是一点希望,他都要拼尽全力,把它救回来。
  他低头,靠近对方耳侧,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坚持住。”
  突然,一阵急促却稳健的脚步声穿过隔帘,顾云来没有抬头,双手依然精准地维持着按压的节奏。
  但就在下一秒,他听见一个声音,低沉、干净、笃定:“我是医生。”
  那声音没有一丝慌乱,瞬间让人镇定下来,它带着一种罕见的从容,仿佛即使面对死亡,也能逼得死神后退三步。
  那一刻,顾云来心底某处早已锈蚀的锁,被这把突如其来的声音悄然开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一道身影如闪电掠入他的视野边缘,那人利落地蹲下,白衬衫微微皱着,袖子随意却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肌肉线条与几道旧伤痕,
  他没说废话,甚至连自我介绍都省了,那双瘦长、骨节分明的手迅速落在病人颈侧、眼睑之上,冷静地检视每一个关键指标。
  动作精准、干净、利落,每一寸移动都像是事先演练过无数遍,节奏沉稳,毫无停顿,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只有从死亡边缘来回无数次的人,才具备的专业与果敢。
  “病人心脏骤停,你判断得很准确。”那人沉声开口,语气冷静如极地冰川,却藏着穿透雪层的热力与锋锐。
  “立即AED除颤。”他说得简洁有力,像在战场下达命令。
  紧接着,他看都没看顾云来一眼,只淡淡补了一句:“帮我解开他的衣服,摘掉所有金属物品。”
  顾云来怔了一瞬,像是身体里的某个封存多年的记忆开关被猛地按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倏然从黑暗中跃出。他没时间细想,肌肉先于思维启动。
  他迅速俯身,指尖熟练地滑过衬衫纽扣,他解下腰带,摘掉手表与金属饰品,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本能的状态中,就像是已经和这个人并肩作战了无数次,熟悉到不需思考。
  医生动作同样迅疾,已经打开AED包装,从中抽出电极贴片,修长的手指利落地撕开保护膜,俯身贴上病人苍白的胸膛,一贴在右上胸,一贴在左下胸,避开心脏正中,角度精确,毫厘不差。
  顾云来本能地跟上了他的节奏,尽管心跳已狂乱如雷,但他的手依旧稳得像磐石。
  他提前一步递上剪刀,又默契地送上酒精棉片,迅速擦拭病人胸口的汗水,确保贴片能紧密贴合。
  甚至在医生开口之前,他已拆好氧气面罩,调整好流量,顺手递过去,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或多余。
  他们之间的配合,就像两颗偏离轨道多年、却终在宇宙引力中重新交汇的行星。
  无需语言,只靠眼神与呼吸的频率,就能精确对齐。
  那是一种久违的默契,一种只有经历过无数生死关口、穿越过最深战壕的战友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深层链接。
  周围的世界仿佛被静音,所有目光、噪声、紧张气氛都被屏蔽,只剩下他们之间流动着的沉默节奏,信任、熟悉、未解的过往。
  “AED开机。”
  “贴片连接成功。”
  “请勿触碰患者,正在分析心率。”机械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舱内顷刻间陷入死寂,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时间都不敢前进半步。
  顾云来一动不动地盯着AED的屏幕,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悬在那条忽明忽暗的波形线上,随时可能坠落。短短几秒钟,像被无限拉长成一个世纪。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陷入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痕迹,那微小的疼痛是他唯一能感知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建议除颤。”
  医生没有丝毫犹豫,手指稳稳地按下闪烁的红色按钮,仿佛在签署一份与死神对抗的契约。
  病人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拎起,又重重落下,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却像是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云来死死盯着那条线,几秒后,那冰冷笔直的波形终于开始起伏,缓慢、微弱,但清晰可辨,生命的信号,重新点亮。
  “心跳恢复了。”医生低声开口,语气中终于带出一丝松动的温度“需要持续吸氧,落地后立即送医。”
  顾云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满背冷汗,汗水像细小的蛇一样顺着脊骨滑进衣领,黏腻而冰冷。
  整个人像被拧干的旧毛巾,虚脱而麻木,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瘫坐在地毯上,双腿发软,却再没力气起身,只觉得一阵眩晕从脚底直冲头顶。
  耳边传来细碎的掌声和惊叹,模糊而遥远,他却像听不见,全部的感官都被另一种声音占据,他缓缓抬起头,原本只想说一句“谢谢”。
  可就在那人转身的刹那,他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血液像被抽空,呼吸像被掐断,连喉咙都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那张清冷、疏离、安静得近乎残酷的脸,如千军万马,踏过他小心翼翼构筑的全部防线。
  那双丹凤眼眼睛,曾经笑起来弯弯如月,带着少年气的温柔,如今却沉静如井,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的身影,就这样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衣领微皱,袖口还卷着,身上仍是那份熟悉的疲惫与从容,仿佛穿越了六年的时光缝隙,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
  他记得这个人曾走出实验室,走进急诊室,也走进他的世界,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带走了他的天真、信任,和整整六年的人生轨迹。
  六年光阴在这一刻被浓缩、压缩、撕碎,再以梦魇的方式反扑回来,所有的愤怒、怀念、悔恨、不解,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他整个人吞没。
  “……许天星?”顾云来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干裂的喉咙深处,被生生撕扯出来,那个名字像滚烫的铁块,带着火星,从他舌尖碾过,又沉入胸腔,烧得他五脏六腑一片灼热。
  那不是呼唤,更像是一句迟到了六年的追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怎么……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此刻?
  对方明显怔了一瞬,那双一向沉静、总是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在电光火石之间轻轻睁大了些。
  顾云来看见了,看见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迟疑、还有那一瞬间险些藏不住的痛苦。
  像是在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幽灵,又像是在猝然面对一场未愈的伤口。
  可那一切转瞬即逝,不到一秒钟,那人就已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垂下眼睫,再抬头时,用一种几乎过于职业、过于疏离的冷静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CPR做得不错,顾总。”
  第2章
  许天星靠在座椅上,戴着眼罩睡觉。飞机轻微的颠簸、引擎的白噪音,还有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昏沉时差感,终于让他紊乱的身体在半空中找到一丝脆弱的安宁。
  梦里,他还在病房间奔走,呼吸机低鸣,监护仪闪烁,手腕上的表滴答作响,提醒着生命每一秒的流逝。他正朝某个急救间奔去,光线一闪一闪,像心跳的回音。
  广播的声音,猝然闯进梦境,“各位尊敬的乘客,头等舱有乘客突发急症,情况紧急。如果您是医生或医护人员,请立即与机组人员联系。谢谢合作。”
  空乘的声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紧张与克制的慌乱,许天星猛地睁开眼,眼罩被他下意识扯下,瞳孔在昏暗灯光下迅速收缩。
  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迟疑自己是否该动身,脑中只蹦出一个字:去。
  是本能,是那种嵌在神经里的应激反应,是无数次抢救所铸成的条件反射。
  一个人从沉睡中惊醒,不是因为意识告诉他必须救人,而是身体先于一切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