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0节
  单凭这两句话,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不驯与忤逆,侍从再不敢多说半句,恨不得当场变成聋子瞎子,汗水涔涔而下。
  裴家主也终于不能容忍来自长子的讥讽,寒声说道:“孽子,给我滚回去闭门静思,学一学规矩体统!”
  裴令之道:“我要先见阿姐。”
  裴家主冷声道:“不准——把七郎带下去!”
  侍从们忙不迭地一拥而上,将裴令之带走。
  裴令之再度回到了他自幼长起来的照霜楼。
  咣当!
  门被合上,侍从们不敢久留,屏气凝神地退了出去。
  裴令之抬起眼,注视着房中熟悉的布置。
  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起初是慈爱温柔的,然后渐渐变得凄冷绝望,直到最后,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与她的气息一道归于寂静。
  “母亲。”
  裴令之轻声唤道,像是在呼唤早已消逝的气息与声音。
  他转过头,眼梢微微泛红,终于泪水盈睫。
  只需要一句话。
  一句裴家主亲自说出口的话。
  他就猜到了所有。
  裴令之在照霜楼里关了两个日夜。
  送入的饮食他只吃了极少的一点,从未发出任何声音,其余时间在楼中行走,反复翻阅幼年的书籍,观看承载记忆的事物。
  然后他开始烧书。
  烧的不是典籍,而是他自己的文赋与诗集。
  那些或华美、或平实、或清丽、或哀婉的词句,传出去千金难求的文辞,尽数付诸火中。
  直到守在楼外的侍从察觉到烟气,惊慌失措冲进来灭火。
  侍从们吓得魂都丢了,生怕裴令之今日烧文集,明日烧自己,痛哭流涕拼命相劝,裴令之只道:“让杨桢来见我。”
  裴家主不可能再放他离开,让刚生产的姐姐车马劳顿过来也太不合适,此时此刻唯有杨桢从身份地位和用途方面最适合走一趟。
  很显然,裴家主并不打算向忤逆的长子低头。
  江夫人先来了一趟,母亲般慈爱地劝慰他,在裴令之眼也不抬的冷淡下无奈离去。
  紧接着是族中较能与他谈天的几位堂兄弟,这几人忐忑不安地来了,又被裴令之一句送客送出了楼里。
  然后是裴令之的舅舅。
  顾家主带着几名子弟来了江宁,被请来和裴令之见面,然而顾家主自己都有私心,更不可能劝慰外甥听话地去邀宠献媚,然后嫁到北方去做正妃,彻底无法帮扶顾家。
  他倒是得了半个好脸色,被裴令之客客气气地送客离开。
  终于,在关了裴令之五天之后,杨桢踏进了照霜楼。
  他带着淑芸和炳烛,裴六娘挣扎着要同来,无奈实在起不来床,只能派淑芸代她过来,至于炳烛是裴令之自己的亲信,杨桢顺便就给他带来了。
  环顾四周,杨桢颇为感慨道:“这就是你年幼时的居所?和阿菟的风格倒不太像。”
  紧接着他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你是被人抢劫了没饭吃,才瘦了这么多?”
  杨桢果然更靠谱些,他不卖关子,先提起妻子和女儿的情况。
  裴六娘这次算是早产了一些时日,发动突然,有些难产,损伤极大,不得不卧床一月。
  孩子倒是极好,是个女婴,丝毫不显瘦弱,夫妇二人暂时没给她取名,先唤作文狸,算是跟着母亲的小字衍生而出。
  裴令之对这个名字不做评价,只问:“阿姐为什么回来?又是为什么早产?”
  杨桢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蘸着茶水写了消金坊三个字。
  “你听过这个地方吗?”杨桢道,“应该没有,岳父大人对你寄予厚望,格外严苛些,这种地方想来不会让你知道——嗯?”
  刹那间,裴令之无声地合上眼。
  他平静道:“我知道了。”
  果然如此。
  难怪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阿姐会千里迢迢赶回来质问父亲。
  若说吞并土地、占据山林、掠良为奴、私开矿藏这些事,南方各家都不大清白,是五十步莫笑百步,谁都说不清楚,朝廷问罪都难办,毕竟法不责众。
  那么像消金坊这等地方,便是真真正正踩过了底线,根本无法用法不责众来强行抗辩,一旦传出去,非但家声受损,亦是无法洗脱、板上钉钉的罪名。
  杨桢惊道:“你知道?”
  他几乎失语:“你接触过?可别让阿菟知道。要不是王家这次拼着鱼死网破,泄出风声传到阿菟耳边,就连我也没听过——你知道吗?王悦死了。”
  “王家和沈家当年弄过个百花山庄,下面什么桃花杏花的庄子都有,借着这个拉别家下水,只是他们弄得一方面隐秘,另一方面找好了替罪羔羊,不易出事——但这次沈家也坐不住了,王家要掀桌子,把消金坊撕扯出来,你们家必然会把百花山庄扯下水,这就全乱了——我们杨家也别想好过,这几家历来广结婚姻,撕不开,怕是非断腕不能脱身。”
  杨桢道:“这等家族隐秘,年轻一代本不该参与的,你怎么知道?据说王悦之死,和消金坊脱不开关系,他是进过消金坊之后一出门被人杀的,王家现在已经疯了,他们这等二流门第,将全部厚望寄予王悦,现在心血尽付东流,会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上前一步,近乎耳语道:“岳父大人情急之下,更不可能放任你在外面,阿菟让我带话给你,镇之以静,还有几日功夫,我们在替你想办法。”
  裴令之抬起眼来,说道:“多谢。”
  杨桢微笑道:“和我说什么谢。”
  他顺手一推食盒:“阿菟让我给你带的点心。”
  裴令之若有所思看着他,心想杨桢这点算盘真是从不好好掩饰——但是不掩饰就不掩饰吧。
  “你出去。”裴令之道,“阿姐的心意你带到了,我单独吩咐我的侍从几句话,你先在外面等着。”
  杨桢瞠目结舌地指了指他,被这种过河拆桥的举动弄得无言以对,气的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炳烛抬起头,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抢先开口:“郎君,您那位……那位女郎让我带句话给您。”
  裴令之道:“我看出来了,说。”
  炳烛道:“您还有一个机会。”
  裴令之扬起眉梢。
  炳烛低声报出一串数字。
  裴令之皱起眉:“何意?”
  炳烛无辜地摇头:“属下不懂,女郎没说,只让您去看看顾大家的《礼记注解》,应该是借典籍陶冶心性的意思?”
  “最后半句是你加的吧。”
  炳烛又很无辜地点了点头。
  .
  送走杨桢等人,裴令之转身回到书房,找出全套外祖父所写的《礼记注解》。
  循着那些数字,他一一翻阅,记下对应的页数和字,等翻到最后一页,他合上书,静坐许久。
  裴令之忽然意识到,当日她未曾言明的深意。
  他可以选择留在漩涡中,作为裴家众多计划中的其中一枚棋子,被送到太女鸾驾面前。
  也可以选择再度离去,那么代价呢?
  代价不言自明。
  从此以后,他与裴家,再无半分关系。
  一个弃绝家族、也为家族弃绝的孤魂野鬼吗?
  裴令之坐了很久。
  窗边的日光渐渐西斜,在地面上投落变幻的光影,淡金色光芒笼罩着裴令之,映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直到黑夜笼罩大地,楼外侍从进来掌灯,脚步声传来,方才惊动了裴令之。
  他抬起头来,抿紧朱唇,血色渐褪。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灯盏前,广袖一挥,整座灯台轰然跌落。
  .
  江夫人正在绣花。
  她也快到了生产的日子,近来精力不济,每绣上几针,便要歇息片刻,正当她绣着一朵颜色浅淡的花苞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惊恐至极的喊叫声。
  江夫人手一软,一针刺进指尖,急急抬首:“出什么事了?”
  很快,她身边的嬷嬷冲进门来,脸色惨白道:“夫人,夫人,照霜楼起火了!”
  江夫人大惊失色,扶着肚子站起身:“七郎君呢?”
  见嬷嬷摇头,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榻上。
  .
  裴臻之正在睡觉。
  她与裴令之一母同胞,极为美丽,尽管脸颊浮肿未消,也只显得可怜可爱。
  杨桢撑着头坐在床边,静静守着她,又伸长手臂,想替妻子掖好被角。
  砰!
  裴臻之一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杨桢捂住唇角,唇边咬破了,淌出血丝,含糊不清道:“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着——嘶,好疼!”
  裴臻之说:“舌头还在吗?没咬断就好。我心里,我心里好慌,不知怎么回事,你派人出去看看。”
  .
  乌梢渡口,数条轻舟停泊。
  景昭偏头注视着水中点点星光,似乎感觉颇为有趣,又仿佛只是在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