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13节
  郑明夷奉‘皇太女’之命,率人秘密离船,前去接应发出讯号的苏惠一众。
  为了确保景昭成功脱身,不留痕迹,苏惠丝毫不抱半分侥幸心理,根本不去赌景昭与裴令之的存在痕迹是否清理干净,径直玩了一手引火烧身,把王氏的目标直接引到了穆嫔与积素身上。
  ——他倒不是自己贪生怕死,而是他自己的体态摆在那里,积素与裴令之好歹都是身量纤长的年轻郎君,苏惠自己则是活脱脱一个富家员外的模样,就算他愿意假冒,也不能指望王氏的手下都是瞎子。
  不得不说,苏惠这一招虽说有些对不住穆嫔和积素,但确实好用。一路上,自从他下辣手无声无息弄死了几个探子,刀光剑影再无休止,直到郑明夷来援,才算彻底清除后患。
  郑明夷日夜兼程来援,虽说算是奉命行事,苏惠仍然不能不领这个情,和声说道:“有劳郑学士关怀。”
  郑明夷袖手,忽的掩面轻咳,而后问道:“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这句话问的十分谨慎,毕竟一个弄不好便有窥视太女行踪的嫌疑。
  苏惠神色平静:“殿下自然安好。”
  看苏惠没有继续说的意思,郑明夷也就识趣地住了嘴。
  他一向最会把握分寸,行事更是最为妥帖谨慎,不似谈照微百无禁忌,自然不会继续追问太女行踪,即使他也极为好奇皇太女身在何处。
  苏惠一直面色平静,毫无异样。
  直到离开旁人视野,苏惠立刻抽出袖中密报,再度仔细看了片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盯过去,慢慢坐下,脸色依旧毫无变化,手心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饶是内心已经波涛汹涌,苏惠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传讯内卫,试图确定皇太女所在方位。
  为保证女儿安然无恙,皇帝确实费了很多心思。
  他派出苏惠这个内卫副统领随行保护,令苏惠代为接触一切潜伏在南方的采风使及内卫,最大限度将一切危险隔绝在外。同时暗中随行的内卫,却尽数换做另一支不受苏惠管辖的队伍。
  此外,皇帝还将另外一些暗中由朝廷控制的南方势力交给景昭,确保她遭遇意外时,还有退路可寻,譬如钟离郡那支暴露后被调离的驻军。
  这部分势力有的苏惠清楚,有的内卫清楚,有的他们都不清楚。三方彼此交汇,彼此协助,彼此制衡,构成了一张细密的保护网。
  离京之初,苏惠与皇太女意外分离的情况便被列入考虑,因此苏惠早有准备。一旦意外分开,他可以传讯专职与他对接的内卫成员,令其向单独负责的上司汇报,并由上司出面联络另一支执行机密任务的内卫小队。
  ——所谓秘密任务,便是暗中护卫皇太女。
  这条情报线路异常隐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触动,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消息很快传来。
  ——暗中随侍皇太女的内卫,音信断绝。
  .
  景昭睁开眼。
  南方炎热,天将入秋,依然蒸笼般难熬,平时只要离开放着冰盆的屋子,稍一活动,便会出一身薄汗。
  然而她现在只觉得冷。
  耳畔一片寂静,偶尔传来极低的细碎声响,景昭竭尽全力分辨半天,才在天旋地转的眩晕与寒冷中反应过来,那是微风拂过林梢草叶的轻响,以及夜半时分的虫嘶鸟鸣,还夹杂着一点水声。
  ——真是夜半吗?
  景昭茫然睁着双眼,眼前唯余漆黑。
  她想抬起手,却发觉全身上下麻木至极,这种麻木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她甚至无法断定自己究竟只是手臂僵硬无法抬起,还是根本就没有了手足四肢。
  她终于开始恐惧。
  这一刻,年幼时的噩梦仿佛重现,她像是被抛进了水底,又像是五感六识完全剥离,只剩下一具躯壳,脑海中混沌一片,无法辨别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醒着。
  这是一场梦吗?
  深夜里万籁俱寂。
  漆黑的天穹上,星月隐没,此刻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大江奔涌而过,在夜色里隐隐现出微光,如同一条横亘在黑色绒布上的银色缎带。
  江畔,碎石堆积成滩,不远处杂草横生,倒也算得茂密。石滩边缘,一道霜雪般的身影静卧碎石之上,气息极为微弱,倘若不是盛夏衣衫单薄,能看出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是一具尸体般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
  一轮圆月,从天际尽头缓缓升起,渐渐升至中天,月光映亮江水,也照亮江畔那道身影。
  霜雪与清辉一色,仿佛融化在了溶溶月色里。
  景昭昏沉的视野里,终于映出了一点恍惚的光晕。
  疼痛、麻木与寒冷一道随着视觉复苏,她躺在乱石滩里,眼底倒映着天际明月,恍惚间想起伪朝的某个中秋节,母亲抱她入怀,指着天边那轮圆月告诉她,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天边的月亮也如今夜一般圆。
  她出生那夜的月亮,与她和母亲共看的月亮,是同一轮圆月吗?
  那今夜她看到的月色,又与她出生那日,有何分别?
  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竭尽全力挪动身体,直到麻木的血脉有所缓解,才艰难忍着剧痛撑起身体,从乱石间勉强坐了起来。
  掌心一痛,血迹蜿蜒而下。
  景昭忍痛低头,按住伤口,捡起那块沾血的尖锐碎石,目光四处逡巡,终于在另一堆乱石间看到了裴令之的身影。
  她踉踉跄跄走过去,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全身血液几乎凉了,所幸一探尚有微弱鼻息。
  至此,景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全部消耗殆尽,心头那口气一松,险些坐倒。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挪到水边,借着月色去看水中倒影,发觉自己的脸色同样惨白如鬼。
  喉间泛起阵阵干涩的烧灼,连着血腥气一并冲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疼痛,可景昭不敢捧水去喝。
  寒冷同样要命。
  她手指麻木僵硬,全无力气,好不容易连扯带拽,把身上湿透的外衫剥了下来,铺在乱石滩上晾干。但里面的中衣无论如何不能再解,不止是因为裴令之昏睡在身后不远处,还因为夏夜里蚊虫嗡鸣不休。
  做完这一切,景昭终于无法忍耐喉中干渴,试探着掬起一点清水饮尽。
  干渴只是稍稍缓解,她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喝。
  眼前阵阵发黑,景昭捂着发热的额头,忍痛环顾四周,发觉目光所及的景物全不识得,从未来过。
  她无声叹了口气,开始竭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画面。
  江心一浪接着一浪打来,每一道浪头都像高墙般当头拍下,逼得人无力挣扎、难以喘息。
  樯倾楫摧,景昭眼前除了水还是水,呛咳连连,根本看不清任何景象,肺腑间的气息被压缩到极致,随时可能窒息。
  昏天黑地间,唯有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竭力将她向上带去,始终不曾松开。
  第97章 行路难(六)般般
  登船的第一个夜晚,景昭在船上碰见了一个小女孩。
  这条船从宜城郡与临川郡的某个接壤地起航,下层货舱运载货物,上面两层用来载人,沿途会在各大码头停靠,最终抵达江宁附近的碧岭城。
  既然是逃亡,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但这条船的敷衍程度还是超乎景昭与裴令之的想象。
  譬如船上不提供热食。
  天边飘起细雨,有些凉意,二人不愿喝冷茶,裴令之出门寻船员借泥炉去了。
  景昭闲来无事,难得坐下将登船前买来的糕点一一拆开,各自装进素白碗碟,万事俱备,只差裴令之煮好热茶。
  裴令之很快回来,带来一只小巧泥炉,船舱中烧水不便,索性趁着天没黑透打开舱门,坐在船舱门口烧水煮茶。
  这说来也算风雅,不过景昭没这份风雅的爱好。裴令之端坐在泥炉前,她看看雨势不大,索性撑起伞在甲板上四处行走,观察周遭环境。
  哭声忽然传来。
  身在陌生的船上,又无随侍,裴令之看似专心煮茶,实际上仍然尽力保持着耳听八方,察觉到哭声与景昭离开的方向一致,他立刻抬起头——
  景昭腰背抵在船舷边,一手撑伞,正意态闲闲地低头看着腿边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约莫五六岁,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坐倒在甲板上,滚了满身泥水,嚎啕不休。
  乍一看,这幅画面简直像是景昭丧心病狂将路过的小女孩打倒在地,甲板上为数不多的人纷纷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
  如果不是戴着帷帽,景昭真想捂住额头。
  她忍了忍,哗啦一声收伞,反手将伞柄递过去,示意小女孩抓住:“小姑娘,不要坐在地上哭,很凉,站起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看着景昭递到面前的伞柄,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她不肯站起来,景昭也不想伸手去拉沾了泥水的小手,一时间怀疑自己遇到了碰瓷。
  “哭什么?”景昭一撩衣摆蹲下身,“你父母呢?”
  小女孩扁了扁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看,哪怕哭得像只花脸猫,依然能看出眼睫纤长,面颊饱满,泪汪汪的眼睛大而圆。
  总的来说,是个长相讨喜的孩子。
  小女孩起初还要哭,见景昭揭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半张面颊,慢慢止住哭声:“娘……”
  “我不是你娘。”
  “……娘不见了。”小女孩又抽噎起来。
  原来是个和家人走散的孩子。
  景昭想了想,起身招来一个路过的船员,示意他去帮忙问问谁家丢了孩子,转头见小女孩还在哽咽,温声道:“起来吧,你娘很快就过来了。”
  小女孩可怜地扬起脸,朝景昭伸出两只小手,不知是要抱还是要牵。
  一只雪白的手探过来,五指纤长,夜色里似乎泛着光。
  裴令之拎起小女孩衣襟领口,把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提起来站稳,又很快松开手,蹲下身温和道:“地上冷,着凉要喝药。”
  小女孩含着眼泪摇头:“不……不喝。”
  见小女孩摇摇晃晃站稳身体,伸出小手要揉眼睛,裴令之抽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擦眼泪,又擦掉双手的泥水,道:“别哭了,吃糖吗?”
  小女孩咬着一块玫瑰糖,总算不哭了,她还没有船舷高,摇摇摆摆站在那里,船身摇晃两下,她就要踉跄着撞在景昭的腿上。
  景昭:“……”
  她有心离开,觉得把小女孩丢在五大三粗的船员这里不妥,又不想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进自己的舱房,无可奈何地叹声气,默默咬牙忍了。
  裴令之瞥见她衣摆上的泥水,忍笑道:“不要了吧。”
  景昭说当然:“幸亏我备了几身衣裳。”
  小女孩咬着糖,也不哭了,歪着头听景昭和裴令之说话,忽然伸手要去拍景昭衣摆的泥水。
  裴令之眼疾手快,隔着衣袖一把攥住小女孩手臂:“乖,站稳吃糖,别把手弄脏了。”
  他身上可没带第二条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