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05节
  景昭自觉地点亮火折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材料,做了个简易火把,插在一边给裴令之照明。
  裴令之指挥:“再过来一点。”
  景昭又挪挪火把。
  借着火把的光亮,裴令之用绢帕按一按泛红的眼梢,拈起借来的针,就像拈起饱蘸浓墨的笔。
  飞针走线的动作,与提笔写字确实有几分相似。
  裴令之的女红明显远远不及他的书法,只能说勉强看得过去,不过景昭半点女红也不会,自然不可能挑剔。
  看着被改好的两身粗麻布衣,景昭捻了捻藏得很好的针脚,称赞道:“样样皆精,不外如是。”
  裴令之说:“将就穿吧。”
  景昭把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问:“你确定?”
  裴令之说:“嗯。”
  景昭不再多说,把被褥搬到一边,分了裴令之一张草席。
  她额外多给了钱,这家女主人把新编好还没用过的两张草席取出来,景昭和裴令之正好一人一张。
  区别在于,景昭躺在床上,裴令之的草席铺在地上。
  天气很热,整间屋子门窗紧闭,闷得就像蒸笼。
  如果打开窗,凉风吹进来,可以凉爽很多,但蚊虫也会跟着进来。
  宜城郡的毒蚊子非常可怕,前几天穆嫔不慎被咬了一口,眼睛肿了整整三天。
  景昭不想去验证自己的抵抗能力。
  很显然,裴令之也不想。
  躺在草席上,景昭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一只躺在蒸笼里的包子,从头到尾冒着白汽,很快就熟了。
  她闭着眼睛,心想短短一日之间,情况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然后她又有些骄傲,心想父皇不愧是父皇,十多年过去,居然还拥有这般惊人的影响力。
  床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是裴令之翻身时发出的动静。
  景昭睁开眼,在夜色里显得很明亮。
  用一个俗气的比喻,像是两颗闪闪发光的明珠。
  她坐了起来。
  黑暗中,裴令之察觉到景昭的动作,跟着坐起身:“睡不着?”
  景昭托腮,唔了一声。
  这时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于是她鼓起腮,变成一只充足气的河豚,生气说道:“都怪该死的王悦。”
  裴令之提醒道:“王悦已经死了。”
  景昭抱着腿,把脸埋进臂弯里,不满道:“还留下了很多麻烦。”
  如果不是王悦死了,他们何至于当机立断立刻出逃,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全抛下。
  说的难听些……算了。
  景昭偏过头,看着黑暗里裴令之的身影,看着他秀美流畅的侧脸,心想现在你已经必须绑在我这条船上了,只要问,我就说。
  裴令之没有出声。
  .
  ——七个时辰前,城中。
  拍卖厅大门寸寸开启,却在最后一刻顿住。
  一名拍卖师走上台,缓声想说些什么,目光忽然顿住,话锋一转,变成了致歉与欢送。
  倘若沿着他目光的方向一路看去,就会发现大管事站在拍卖台侧面的阴影里,用严厉的目光制止拍卖师即将出口的话语。
  拍卖师欲言又止,望向大管事。
  ——“少了一个人,当真不查下去?一旦放他们离开这里,就成了断线风筝,再没法追查。”
  大管事回以严肃的神情。
  ——“人在船上失踪,多半是被丢进了水里,没有证据,拿什么去查?这些人带来的侍从在外面,强行扣留惹得他们不满,动起手来也是麻烦,还会坏了消金坊的名声。”
  ——“那怎么办?”
  ——“宾客的不满已经到达极限,不能再继续下去,放人。”
  无声的交谈结束,大门打开,头戴面具的宾客们相继步出拍卖厅,登上马车,并在驶出大门时依次交还盛放面具的木盒。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楼门口。
  过了片刻,另一辆马车停住。
  紫袍年轻人走下马车,神采飞扬,明眸顾盼。
  上船之前,对于船上的情况,王悦做过了解。他从前虽然没有进过消金坊,对这里的了解却比景昭和裴令之多出千百倍。
  他自认为算无遗策,却没想到发生意外,竟然要在船上亲自动手,将消金坊的人推入江中。
  上位者双手沾满鲜血,却很少会亲自沾血,对王悦来说,无疑是一记败笔。
  更重要的是,他亲自动手,竟没能做的干净。
  王悦再也无法保持欣悦。
  不过想到接下来要见的人,他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裴七郎。
  王悦默然想着。
  他身边那名女子,到底是谁?
  南方年轻一代,只以身份家世而言,没有比裴令之更为尊贵者。若要论长幼辈分,他的姐姐裴五娘算一个,但裴五娘嫁入竟陵杨氏,据传已经有孕数月,自然不可能是她。
  能使裴令之退一射之地的女子……
  王悦心中刹那间旋过数个念头,抬眼望向走进来的两人。
  裴令之摘下帷帽,对他微一颔首:“一别两载,又见王郎。”
  王悦微笑说道:“七郎风采更胜往昔。”
  第91章 风仪无边,煞意难掩。……
  这场发生在茶楼里的寒暄很简单,也很平常。
  但考虑到双方的身份,这应该是近两年以来南方最令人期待的一场会面。
  南方年轻一代四位名士,沈允长居吴郡,杨桢娶妻之后很少出门,裴七行踪不定,是最难找到的一位,唯有王悦露面稍多些。
  简短的问候结束,三人在桌边坐下。
  王悦与裴令之很自然地避开了船上的偶遇,开始谈论诗词文赋,黄老道学,每一句话看似文雅浅显,其中却蕴含着无尽深意,三坟五典信手拈来,先王圣哲尽在言外。
  他们二人声名在外,果然名不虚传。
  就算京城里苦读多年的白头翁,在典籍上的造诣都未必有他们深厚。
  哪怕是辩才精深的名家弟子,清议辩论之道也及不上他们敏捷。
  若是他们今日的对谈传出去,只怕人人会争着抢着,只为获得倾听他们对话的一席之地。
  景昭坐在一旁,帷帽没有摘下,托腮静静听着,垂纱后的表情很是无聊。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南方世家再如何追捧,天下士子再如何称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人能说服她喜欢。
  这种态度来自于皇帝的言传身教。
  论起清谈,北方不如南方。
  要问如今南方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还需打个问号,裴沈杨王四人声名在外,各自的支持与崇拜者如过江之鲫,恐怕会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打破头。
  但要问二十年前,南方上一代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那么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江宁景容,举世无双。
  要论清谈,他才是冠绝南北,力压天下的无双之人。
  但事实上,景容对女儿关于清谈的唯一教导,就是那些都该烧掉。
  在皇帝看来,公允地说,清谈并非全然无用。
  然而时时以清谈为上,那便是取死之道。
  南方崇尚谈玄,从齐朝至大楚,始终不曾更改。皇帝年少时谈玄论道、辩才无双,是由于他生来夙慧,自然而然便能事事做得极好,更是以此养望的一种手段。
  结果荆狄南下,北方十二州全数沦陷,妻女失陷伪朝,皇帝自负辩才无双,全然无用。
  皇帝不会与女儿细细剖析。
  他只告诉景昭一个道理。
  ——智者以务实为先,愚者奉虚议为上,那些虚言高论,学来全然无用,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景昭自然不会为这些小事质疑父亲,而且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父母感情极好,那时她虽然才回到父亲身边不久,已经极为信服父亲的教诲。
  耳濡目染,她当然不会很喜欢这些无趣的东西,就像皇帝那样。
  不同的是,皇帝不喜,却能做的极好。
  景昭不喜,于是她真的不会。
  裴令之与王悦的那些对谈,看似极为精彩,实际上也是极为精彩,落在景昭耳边,却味如嚼蜡,十分无聊,托腮昏昏欲睡。
  茶端了上来。
  茶博士仔细分茶奉茶,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