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96节
  “当年赵国公违制纳妾,陈无往扶立三位平妻,传出去人人都当笑柄听,你可见诸卿物议、天子问罪?最多不过是言官弹劾几句,不痛不痒而已。”景昭严肃道,“有用之人,礼法规矩都可以为他让路,私德而已,谁能为了内帷那些小事把功臣赶出朝堂,言官都不会揪着不放——没了陈无往,来年黄河泛滥,把言官扔下去堵决口?”
  穆嫔眼泪要落不落,小声道:“可妾……可妾本来就是内帷里的人呀。”
  她确实没什么见识,不看内帷还能看哪里?
  景昭倒被噎了一下,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将早为她做好的打算抛出来,道:“来日我大婚之后,你怎么办?”
  穆嫔仰起脸,惶然看着景昭:“殿下不要妾身了吗?”
  景昭本拟说出口,见穆嫔满脸惊惶,叹了口气,给她擦擦眼泪:“不会赶你走,你想不想出宫?还是继续留下。”
  穆嫔知道现在不是撒娇弄痴的时候,仰着脸老老实实说:“妾不想出宫。”
  宫里多好,能待在殿下身边,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她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是柳知景含章般的人物,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景昭又叹了口气,道:“那就继续留在宫里,哭什么呢,我又不会赶你走。”
  听景昭语气笃定,穆嫔放下心来,才意识到自己挂着眼泪,连忙低头拭泪。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穆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妾会改。”
  景昭心想既然你想留在宫里,那也就不必强行要求更多了,只要她不效仿谈照微像只斗鸡似的横冲直撞,就该称赞。
  于是她摸摸穆嫔的头,说道:“好——什么人?”
  浓郁夜色里,一道鬼祟身影从院墙上一闪而逝。
  景昭反应何等迅速,反手从穆嫔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掷出,去势快如闪电。
  转瞬间墙外扑通一声,身体落地。
  景昭一推穆嫔:“去那边。”
  她的意思是让穆嫔躲起来,岂料穆嫔会错了意,跳下台阶披着头发,扑向对面房门:“有贼人!”
  穆嫔还没扑到门口,对面裴令之主仆二人闻声开门,积素一阵风般卷了出去,片刻之后拎着个软瘫在地,腿扎银簪的小厮进来。
  “我出去一看,这家伙还在往远处爬。”积素匪夷所思道,“你倒是有毅力,爬的再快,能逃过走路出来抓你的人?还是你以为我们都和你一样四脚着地到处乱爬。”
  他手一松,小厮扑通一声跌落。
  积素顺便拔出来银簪,还给景昭。
  “……”
  景昭可不想接沾血的簪子,看向穆嫔。
  穆嫔也嫌恶地往后缩了缩。
  积素耸耸肩,蹲下身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厮一身灰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伙计,颤声道:“小人,小人只是路过……”
  积素看着他道:“糊涂什么?我们这里有车马有金银有女眷,你大晚上扒墙头,存着什么心思?”
  小厮眼珠子转了两下,积素笑道:“不老实啊,我看你有几分功夫,要不是我们女郎身手好,还真抓不住你,你就在这里当小厮?”
  “小人,小人……”
  积素一转头,朝身后递来征询的目光。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嗯。”
  景昭想了想,随手挡住穆嫔的眼。
  积素回过头,看着小厮乱转的眼珠,在对方开口之前,友善道:“没事不着急,我帮你想想。”
  说完,他举起手中沾血的银簪,又把簪子扎回对方腿上。
  第84章 消金
  夜色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
  苏惠也不例外。
  当他踏着月色回到小院,看见用来待客的正堂窗纸上映出一个双脚离地、披头散发的身影时,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掠上台阶,颤抖着双手推开房门,却发现悬在空中的那道人影是个陌生的矮个子灰衣男人。
  和他想象中的凄惨画面不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衣男人没有惨死,房梁上那根绳子从他的腋下穿过,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在胸前一束一收,反穿回来绕过臂膀,将他吊在空中。
  苏惠:?
  他冷静下来,发现那是刑部审讯犯人时常用的打结方式,不至于致人死命,也不会留下太重的后遗症,代价就是悬吊在空中时异常痛苦。
  隔壁房间传出人声,苏惠擦了擦满头冷汗,拖着踉跄双腿走过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来开门的穆嫔很奇怪:“您这是怎么了?”
  苏惠一声不吭,虚弱地扶住了墙。
  那名假的小厮叫做周熊,确切来说,他的身份并非全然虚假,确实是客栈中跑腿打杂的杂役。
  不过实际上,这份杂役工作只是临时找来,根本目的是为某些不可见人的事做掩饰,所以说他是个假的小厮也没有错。
  这世上固然有嘴巴极硬,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口的钢铁意志,但很显然,周熊并不具备这种美好的品质,为景昭等人省了很多麻烦。
  “他之所以在院外窥探,是因为听说院中女眷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将人掳走,今晚计划动手,他先过来踩点,只要没有意外,后半夜便能招呼同伴动手。”
  穆嫔配合地推过去一张草草写就的口供。
  “同伙共有三人,一个和他一样在客栈外围做临时杂役,一个叫李三的更夫,还有一个人做乞丐打扮,时常在客栈外的街道旁要饭。”
  客栈杂役、流浪乞丐、更夫,都很适合深夜在客栈外行走,又不会让人起疑心。尤其是两名杂役扛着包好的布袋出去,只消悄悄混在客栈趁夜往外运送泔水污物的板车上,有谁能想到布袋里装的会是活人?
  苏惠一针见血道:“不简单,这两天我和积素小哥在外跑腿,小姐和郎君们压根没见过外人,只除了官署差役来搜人,曾经进院内看过一眼。”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口,但话已至此,房中没有全然的蠢货,已经听出苏惠的言下之意。
  ——官署的差役之中,很可能有人和他们勾结。
  景昭微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美人即使可以用妆容掩饰,五官却无法移位,只要眼力够毒,纵然不能从妆容下一眼辨识出景昭与裴令之的本来面目,却能基本判定出对方五官的好坏。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下功夫,气质、肤色乃至瑕疵都能够培养、改变或掩盖,唯有五官天生天赐,毁掉容易,重塑却难。
  景昭在刑部轮转过,偶尔会去亲自听审,见过一两个人牙子——这可不是官府那里过了明路的那种,最善绑架拐卖良家妇女,做的乃是无本生意,买人的钱都省了。
  那些人牙子眼光极为毒辣,哪怕景昭布衣素服站在不起眼处,偏偏就能一眼看出堂上谁的地位最高,调转头来哀恳景昭。
  周熊起初死活不肯交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狡狯,吃不住痛,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暗中揣测的那些东西说了出来。
  和苏惠的猜测一般无二,周熊说他只是最末端负责掳人的喽啰,消息从哪里来、人要送到哪里去、派他们干活的是谁一概不知,只他自己悄悄猜测,消息来源恐怕有官署内部的人,有些小富人家女儿轻易不出门,没什么名气,却也能被打听到,绑走之后悄悄打探,才发觉那些人家不久之前可能出过事、报过官。
  这个比例不很高,十之一二罢了。但平摊下来,也着实容易令人生疑。
  积素再问他们绑了人送去哪里、干什么,背后的人又是谁,周熊就当真一问三不知了,下手重了,只能涕泪涟涟地交代说绑了人之后往梧桐巷子某处旧宅里送,至于送过去再把人弄到哪里,他就真的说不出子丑寅卯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景昭的脸色很平静。
  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平静,就连穆嫔也是那样。
  倒不是他们不在乎,而是连杀人吃人都见过不止一次,这些倒卖人口的罪行已经不足以带来任何震撼了。
  穆嫔悄悄看了一圈。
  房中五个人。
  圆胖和气的苏惠、看上去不着调的积素,看似柔弱的殿下、看似柔弱的裴令之和真的很柔弱的她。
  怪不得周熊等人踩点之后,毫不犹豫决定今夜动手。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要不要报官。
  饶是穆嫔心性天真,一路走来也长了很多见识:报官容易,可城中乱成这样,区区掳掠案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这个身份又不起眼,不易引起重视。
  更别说官署差役里可能还有内奸,到时候报完官,说不定内奸带队来抓人,反倒弄巧成拙惹事上身,白白招来旁人注意。
  穆嫔情不自禁地看向景昭。
  在她看来,景昭一定有别的办法。
  果然,景昭说话了。
  “我们去看看?”
  苏惠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摇摇欲坠。
  .
  天蒙蒙亮。
  露珠从翠绿的叶片上划过,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等到天亮,露水便会被蒸干。
  梧桐巷子很安静。
  巷子里没有太多人家,很是冷僻,周熊所说的那处废宅在巷口第一家。
  景昭坐在梧桐巷子附近树下喝豆浆。
  豆浆装在竹筒里,色泽微黄,看着很浓郁。
  说实话,很难喝,口感粗粝。
  她面无表情放下竹筒,朝着街旁一个胖子走过去。
  苏惠压低斗笠,道:“没人。”
  梧桐巷子显然经过精心择选,地处偏僻,周围近处没有两层及以上的楼房,这在最大限度上避免了外来者占据高处监视院内的可能。
  但同样的,这也意味着他们自己无法在附近高处设置观察点。
  梧桐巷子房屋老旧,巷子里住户不多,有外来者容易被发现。
  同样,这也意味着潜入方便,只要留心不撞见人。
  对苏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绕到巷后,轻轻松松翻进墙内,即使墙头很高,墙上还扎着碎瓷片,但对他来说就像敞开大门任君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