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56节
  或许是妇人根本不认为缴纳赋税这件事需要保密,径直说出了数额。
  田赋十五税一,口赋、劳役等杂税也能用粮食去抵,算下来田中那些收成,到最后七七八八都要缴上去。
  “会有官骑马,后面跟着车,直接来收。”妇人道,“新粮一下来,他们就来了。”
  油灯昏暗,足以遮掩任何神情变化,因此景昭可以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越听,脸色越难看。
  直到送走了妇人,景昭终于冷笑出声。
  “水旱灾年,赋税不断——谁收的税?朝廷建元五年起,就再没见过南方的税!”
  南方世家借口水旱频发,连年上书请求减免赋税。
  彼时北方边境的荆狄未除,朝廷明知道南方世家话中水分极多,仍然不能拆穿,索性每逢南方世家上书,便直接免除当地赋税,有时还得赐下些许银粮。
  但听妇人说,南方的税从未断过。
  那么,那些收上去的钱粮,到底装进了谁的口袋?
  景昭简直连心口都开始作痛。
  南方九州膏腴之地,田亩出产更胜北方,这些缴纳的钱粮,如果全都装进了世家的口袋,那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这些世家拿着这些钱,哪怕只用三成来养部曲、蓄精锐,都难怪南方连年起义,却始终难以撼动世家根基了。
  妇人说到最后,最终还是被景昭套出了话。
  小王村并不富裕,村中许多人家交不起劳役赋税,每年都会被征走绝大部分青壮男丁去服劳役,有时如果官府催派甚急,连带着年纪大的老人也会被一同征走。
  服劳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村中男子年年去服劳役,回来的时候总要少上几个。等那些运气好的人回到家,往往会发现,家中的女子在田间顶着烈日操持农务,早已劳累成疾病倒在床,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不知为什么,今年的劳役来的格外早,也格外严苛,起先只是征召了青壮,后来甚至连村中还算硬朗的老人也一并被征走。
  这家的男人懂一点草药,算是这座小村庄中,唯一一个能勉强充作郎中的人。
  即使他的医术近乎于无,仅仅只能辨认出一些常用草药,但在这座贫穷的村子里,村民们找不到更好的郎中,也没钱去找更好的郎中,他是唯一的希望。
  所以,村民们有志一同地掩护着男人,让他能留在村子里。
  景昭气往上冲,生平第一次感觉有冤无处诉,有苦没法说。
  “税不是朝廷收的,人不是朝廷征的,挨骂的却是朝廷。”景昭下了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们又要钱又要粮又要人,这是想干什么?”
  碍于裴令之还在屋子里,景昭硬生生咽下去‘自立为王’四个字:“他们是想干什么?”
  草帘那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片刻之后,裴令之轻声道:“人心不足,可能是想造反吧。”
  “……”
  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句话咣当浇醒,景昭顿住脚步,听见身后穆嫔颤声:“你,你,你说什么?”
  裴令之说:“杀进京城,南北一统,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不过只手遮天,做南方的无冕君王,他们还是敢的。”
  “而且敢想敢干。”景昭冷冷道,“现在不是已经快干成了?”
  草帘另一边,裴令之极轻地笑了声,但那无论如何不像是愉快的笑:“女郎不用生气。”
  景昭:“嗯?”
  “再往前走一走,一直走到江宁,在这条路的后半程,你会听到更多骂声——骂的全都是朝廷。”
  景昭按住心口。
  清楚某些道理,不代表能够平静无波的接受。
  她想一想,还是气的心口疼。
  “所以造反到底是真是假?”穆嫔在背后继续颤声问。
  “……”
  片刻之后,裴令之的声音再度传来。
  “女郎和小苏女郎不是同胞亲姐妹吧。”
  第51章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
  裴令之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无论是玩笑、戏谑还是嘲讽,只要他愿意,总能说得很是认真。
  正因为他说的认真,就连景昭都愣了一下,精通宫闱后宅话术的穆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景昭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有些想笑。
  穆嫔也怔了怔,瞪大了漂亮的杏眼,有些警惕,有些狐疑。
  她本能以为这是来自对方的试探,却没有听出裴令之言下的隐隐戏谑,目光下意识转向景昭。
  然而景昭正侧过头去,借此压住笑意。
  没有得到景昭的示意,穆嫔狐疑又警惕地对着帘子那头道:“郎君何意?”
  “……”
  房中有片刻寂静。
  景昭回过头看着穆嫔,无声叹了口气,心想难怪你死盯着谈照微不放,我如果不替你早做打算,将来册立储妃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裴令之难得生出些欺负笨拙小孩子的愧疚感,尤其是小孩子的长辈还在旁边,于是温和道:“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女郎答复。”
  穆嫔疑惑地:“什么?什么?”
  景昭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穆嫔的肩膀,迫使她坐回干草上,道:“好了,睡觉吧。”
  穆嫔忽然沉默了。
  她抓住景昭袖摆,伏在耳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怯生生道:“姐姐,我们真要和……睡在一起?”
  穆嫔自幼接受最正统的闺秀教养,虽说入东宫后改变了很多,早已不是从前的穆氏大小姐,但对她而言,和一个不很熟悉、不能放心的年轻公子共处一室过夜,依旧令她忐忑难安。
  景昭明白穆嫔对于安危的担忧,她眉梢微挑,轻声答道:“苏惠就在门外。”
  说完这句话,她又轻声补充:“他打不过我。”
  恐惧源自武力不足。
  果然,当景昭给出保证,确定自己的武力能够压制对方之后,穆嫔的忐忑立刻消失大半。
  密实草帘隔绝了房间两端的视线,穆嫔犹豫片刻,只脱下外衫,和身躺在床榻内侧的干草上。
  呼的一声,油灯熄灭。
  整间屋子顿时没入黑暗。
  身下干草有些刺人,隔着单薄的衣衫,触感分外清晰。
  景昭依然睁着眼睛,很快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隐约可以辨认出屋子里许多事物的轮廓。
  桌子、木箱、油灯。
  草帘、墙壁、窗户。
  她能感觉到,细细的薄汗渗出肌肤,衣衫沾染汗水,生出一种近似黏腻的触感。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错觉。
  因为屋子里本来就很热,夏夜特有的黏腻湿热像一团裹在周身难以挣脱的雾气,令人烦躁无比。
  景昭睡不着。
  屋子里没有冰山、没有风鉴,也没有侍女为她打扇,只有身下刺人的干草,房中若有似无的霉味,还有窗外菜地旁的鸡鸭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还没有到心静自然凉的年纪,即使困倦,却依然无法入睡。
  景昭忽然想起父亲。
  很多年来,皇帝的那身白衣,就仿佛雪山之巅最寒冷的一捧冰雪。当他坐在明昼殿中安静雕刻那尊玉像时,整座后殿都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窖;当他在御座之上冕旒低垂,喜怒难测时,则连最为老成持重的大臣都要俯跪于地,冷汗淋漓。
  她天马行空地想,如果是父亲,哪怕待在比这里更炎热十倍的地方,应该都不会像她一样,褪去外衫还热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父亲的生命里,也许从来都没有失仪两个字。
  如果他在就好了。
  景昭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比什么冰山风鉴都有用,该多凉快啊。
  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涣散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想着,然而炎热就像是一根细绳,始终拉扯着她最为敏感的那点神经,令她无法彻底入眠。
  身旁的鼻息时轻时重,很不安稳。
  穆嫔的体力远比她要差,一沾床榻便在极致的困倦中昏睡过去。然而由于炎热,依然睡得极不舒服。
  景昭蹙眉,抓起一边的团扇胡乱扇了几下,忽然听见草帘另一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细碎声响。
  裴令之披衣下地,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线。
  紧接着他手下用力,窗缝变大,夜风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凉意吹了进来,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力驱散屋中黏腻的潮热。
  窗外冰轮皎皎,天边疏云淡淡。
  夜色极美,如果忽略窗外的鸡鸭和菜地,今夜宜赏月。
  草帘另一侧传来很轻的足音,最终停在了裴令之身侧。
  他知道那是谁。
  二人只隔着一张草帘,近到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或许是夏夜太热,风又太轻,头顶低矮的屋舍更似一个笼子,令人勾起心底旧事,各自满怀烦躁,已经没有开口虚与委蛇的力气与兴致。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裴令之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柔和:“是我吵醒了女郎?”
  景昭轻声道:“不是。”
  草帘那边,裴令之或许点了点头,又或许没有,再度陷入寂静。
  又过了片刻,他淡声道:“我要出去吹吹风,女郎可愿与我一道?”
  窗子被推到最大,夜色里发出吱呀轻响,窗棂上堆积的尘土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