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每说一个字,英杨的心就揪起一点,然而浅间话峰忽转,又道:“但是荒木君说,山上没有永社五爷,没有孔庆贵成没飞,也没有金灵。”
  英杨想,果然荒木和陈末一样,没有选择独善其身。此时此刻,英杨也别无他法,只能坚持下去。
  “荒木太君说的没错,只是山匪而已。”英杨态度坚定的说。浅间饶有兴味的笑了:“所以谁在撒谎?如果是罗鸭头,他为什么要编这些话?如果是荒木……想想真可怕啊。”
  英杨用毫不躲闪的目光直视浅间三白,却一言不发。他记得骆正风说过,浅间阴毒多疑。这样的人,最好让他自己去猜。
  他的判断没错,浅间在英杨的沉默里渐生疑窦,他试探说:“荒木是帝国军人,他带伤从前线下来,他不会是你们的人!”
  英杨仍然不接话。他们离得很近,浅间再低低头,再往前凑凑,就能与英杨鼻息相闻。这样近的距离,面部微小的跳动都能让对手有所领会。作为受过训练的特工,浅间和英杨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神欲诉还休。
  然而对手要告诉你的,往往是他想让你知道的。
  浅间打破了沉默:“小少爷,我们不必费劲猜测,只要见到金小姐,这题就有答案了。”
  “您说的对。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叫金灵到这里来。”
  英杨的爽快让浅间愣了愣,但他很快笑起来:“你还记得海风俱乐部的任经理吧?他莫名其妙失踪了。”英杨不知浅间为什么又扯出“立春”,只得接道:“我当然记得,任经理很好客。”
  “是啊,热情好客,是个好经理。”浅间带着遗憾说:“他讲过,小少爷是玩桥牌的高手,可我总忘记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
  “和小少爷做朋友也罢,做敌人也罢,要多转几道脑筋。见金小姐之前,我想先请小少爷去见一个人。”
  浅间说着站直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
  英杨把可能出现的人猜了个遍,最让他担心的是大雪或者满叔,如果他们出现在特高课,事态会更加复杂。
  “去见谁呢?”英杨问:“熟人吗?”
  浅间眨眨眼睛,说:“放心吧,是我们每天都见的人。”
  他们出了浅间的办公室,下楼梯向地牢走去。这是英杨第二次步入特高课的地牢,上次他在这里见到了高云。然而这次跟着浅间,英杨意外发现特高课的地牢有两层。
  往地下二层走时,灯光越发明亮,脚下铺了拼花瓷砖,墙壁贴着马赛克,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的血腥味和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味。
  走道的尽头,英杨意外看见正在等待的荒木。也许没有正式接头,荒木看英杨的眼神与之前没差别,冷淡疏远。
  “浅间课长。”荒木立正行礼。
  浅间点了点头,用日语问:“她还好吗?”荒木恭敬道:“她在等您。”
  浅间不再多话,打开门对英杨说:“小少爷,请进吧。”英杨跨进去,这是间观察室,墙上嵌着长条玻璃窗,窗子的另一边有张床。
  不是普通的床,是解剖床。
  此刻床上躺着个女人,全身赤裸。她的黑发铺在冰冷的床架上,手脚被固定,嘴上也绑着布条,她美丽的眼睛大睁着,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
  英杨立即认出来,这是静子。
  即便两军对垒是敌非友,看见静子赤身躺在解剖床上,英杨还是打了个哆嗦。
  浅间立即注意到了,他笑看英杨:“看来你真的喜欢她。”英杨低声问:“她死了吗?”
  “当然没有。”浅间得意说:“我只是在想,也许荒木不是共产党,他只是静子的人,所以他会帮助你,让金小姐离开上海。”
  “浅间课长多虑了,金灵在上海。”英杨哑着嗓子说。
  “再给你一次机会。”浅间靠近英杨,一字一顿道:“现在承认金灵不在上海,还来得及。”
  第63章 玉兰(下)
  现在承认金灵不在上海,还来得及。
  听浅间说出这句话时,英杨是动心的。事实上微蓝不在上海,如果浅间坚持要见到“金灵”,英杨只能露陷。
  他现在说实话,至少能获得静子的感动。英杨可以同浅间说,韩慕雪和金灵都离开上海了,他不逃跑老实回来,完全是为了静子。再顺杆爬一点,英杨能请求浅间允可,捉到魏青后让他带静子远走高飞,苦命鸳鸯更是煞有介事。
  这样一来,诱捕魏青也显得更加真实。
  英杨这样做能保住自己的,也有机会在诱捕魏青时翻盘。但荒木怎么办?荒t木说了琅琊山上没有金灵。
  荒木的中文很生硬,不像是假装的。他能在特高课一课任职,能成为浅间的心腹,履历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荒木肯定是日本人,而且是“身家清白”的日本人。
  老火说共产党人要有超越阶级的胸怀,这用在国籍和民族上同样有效,英杨不能因为荒木是日本人就抛弃他。他记得微蓝说,荒木是中国共产党。
  看着沉默踌躇的英杨,浅间催逼道:“小少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你会把她怎么样?”英杨决定缓一缓。
  “如果她背叛了我,不止该死,还应该死得痛苦。”浅间毫不犹豫的说:“小少爷说实话吧!是她帮助你放走了金小姐!现在你母亲和未婚妻都离开上海了,你没有牵挂了,为什么还要回上海?因为静子吗?”
  “浅间课长,您忘了陈末吗?”
  “陈末能跳出来掩护你,说明你比他重要。”浅间微笑道:“或许陈末玩了个花招,你们的三人小组小少爷才是组长,能与魏青见面领受任务的是你吧?陈末牺牲自己,为你争取机会逃到琅琊山,你为什么不跟着金小姐走,为什么要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笃笃敲着玻璃窗:“为了她对吗?”
  “我……至少不想看见她死。”
  英杨一面说一面飞快盘算,这机会像白驹过隙一闪即逝,抓住了要暴露荒木,抓不住英杨和荒木都要暴露。
  抓还是不抓。
  利用静子不够果断,除掉罗鸭头不够果断,英杨已经犯过两次错误了,这是弥补的机会,只要放弃荒木,一切都有机会。
  英杨的发根浸出冷汗,他紧盯着解剖床上赤裸的静子,像要把眼睛盯出血来,其实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盯着的是他自己的选择。
  然而浅间误会了,他醋意十足的说:“我给你十秒钟,小少爷必须说实话了。”
  他随即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五……
  英杨想,他本来就不是完美特工,因为他总是顾及情感。如果不谈战友之情,他不会开启71号保险箱,如果不谈救国之情,他也不会去伏龙芝,不会遇见左小静。
  他忽然就坦然了,当浅间倒数结束时,英杨毫不犹豫说:“浅间课长多虑了,金灵就在上海。我回来是为了金灵,捉到魏青之后,请您成全我们,让我们离开中国!”
  在短暂的极度的安静后,浅间笑了笑,说:“好。”
  他转身拉开小门走进解剖室,走到静子身边。他把双手撑在解剖台上看着静子,静子紧张的呼吸着,胸脯快速起伏。
  她的眼神看上去很可怜,是努力克制害怕的可怜。这种可怜不会激起浅间的怜悯,只会让他惬意。在曾经的南京温泉招待所,他为了情报伺候着一个又一个官太太,他比静子更可怜。
  不屈服的人真可恶。在浅间看来,他们并非更有意志,他们是更加自由。浅间讨厌别人拥有的自由。
  他打开手边的小箱子,从一排闪亮的尖刀里挑出一把,把刀尖悬在静子胸口。冰冷和刺痛让静子的皮肤很快浮起战栗,浅间愉快的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抬起脸,透着玻璃窗看向英杨。英杨看上去也很紧张,浅间更加满意了。
  “他没有出卖你。”浅间解开绑住静子嘴巴的布条,凑在她耳边说:“他坚持金灵在上海。”
  “金灵真的在上海。”静子低泣道:“请你相信我。”
  浅间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我只相信事实。”他说罢刷得挥手,刀尖在静子皮肤上划出浅浅的血口,刀太快了,几粒血珠滚出来,项链似的洒过静子的胸前。
  “起来!穿衣服!去英家!”浅间把手术刀当得丢在搪瓷盘里,潇洒解开捆绑静子的皮带,扬声叫道:“荒木君!备车!”
  ******
  英杨坐进特高课的汽车时,已经是接近凌晨了。
  “我们应该去哪里?英家,还是汇民中学?”浅间问。
  英杨不想打扰汇民中学,于是说:“自从我母亲同意我们订婚,她已经住进英家了。”浅间哦一声,微笑说:“还没有恭喜你们,今晚见到金小姐,我要好好祝贺她。”
  “去英家。”副驾驶上的荒木低低吩咐司机,他语气平缓,情绪正常。英杨借助倒后镜看看后面,另有一辆车尾随出特高课,浅间发现他的小动作,笑着解释道:“静子也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