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听英杨说要去海风俱乐部,骆正风苦巴巴说要开会,刚接的通知,明天重要事情,电话里不方便讲,让英杨过一个小时再打过来。
  搁了电话,英杨猜“明天的重要事情”就是藤原来沪,否则不能赶着晚上开会。他思来想去,打算去特筹委探探消息。
  特筹委的小楼很安静,门厅里的值班员是行动处的调查主任。英杨知道他姓罗,绰号鸭头,并不知道他真实名姓。罗鸭头是骆正风的亲信,见到英杨也很亲热。
  “英副厂长!今天有空来检查工作吗?”罗鸭头开口就是马屁。英杨笑道:“罗主任今天又值班吗?真辛苦!”罗鸭头赶紧说不辛苦,忙着起身递烟。
  他俩互相抬举,好在四周无人,不会引人侧目。英杨抽出一支罗鸭头敬来的美人牌,从兜里摸出两盒三五反手丢过去,笑道:“尝尝这个!”
  罗鸭头当然知道贴住英家小少爷有油水,笑得满脸开花接过烟,又擦火柴给英杨点上烟。
  两人抽着烟,英杨便问:“这楼里怎么静悄悄的,都下班回家了吗?”罗鸭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您什么时候见过特筹委下班?吃饭睡觉都是三班倒!静悄悄是在开会呢,你们周厂长也来了,在三楼呢!”
  “出什么大事了?千万别摊上兵工厂,我这几天忙呢。”
  罗鸭头露出神秘笑容:“英副厂长在忙什么?又弄什么好东西了?您别只带着骆处长玩,也带我们开开眼。”
  英杨便冲他招招手,等罗鸭头凑近了,对着他耳朵说:“我呀,新买了一匹小马,养在红柳山庄,这几天刚到手的,可不是忙吗?”
  罗鸭头只在乡下见过骡子,哪里懂得有钱人买纯种马的乐趣,啧啧连声却发表不出高见来。英杨便笑道:“你别啧啧啧啊,刚刚问你出什么大事了,你还没说呢。”
  罗鸭头深感受到英杨信任,连买匹马也乐意告诉的,听见问忙道:“有个日本人明天来上海,是个高官,启动最高警戒!”
  “哦。”英杨知道是藤原的事了,却故意问:“最高警戒是什么级别?要封城吧?”
  “封城不至于,”罗鸭头呵呵笑道:“听说沿途低调,怕惊动军统的暗杀团。但这个日本人吧,来上海非要见个朋友,他们开会为了清理饭店的事。”
  “饭店?哪家饭店?”
  “叫秋什么白,”罗鸭头翻着眼睛想想,说:“骆处长就漏了一嘴,我也没细听,就说是个杭帮菜馆子。”
  英杨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恨不能抱着罗鸭头亲一口。就在这当口,楼上传来喧闹声,应该是散会了。
  骆正风第一个出现在楼梯上,看英杨站在大厅里,不由奇道:“怎么跑过来了?找你们周厂长?”
  “我找他干嘛?”英杨也奇道。
  骆正风这才笑笑,引着英杨回办公室,进屋开灯关门,端起杯子咚咚灌凉茶,末了喘口气说:“渴死我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大晚上的开会?”
  “干这行晚上开会太平常了。像你这种富贵少爷,并不知道我们干活的辛苦。”
  “得了吧,我看你天天泡在海风俱乐部并不辛苦。”
  “那是我不想给他们干,”骆正风重新续上开水,冷笑道:“想找事天天都能不下班。”
  “那么现在散会了,我们可以出发去海风了吧?”
  “想得美呢!我今晚去不成啦,你自己去玩吧!今晚能回家睡个觉我就满足了。”
  “到底什么事呀,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啊。”
  骆正风沉吟道:“按说告诉你也没什么。一来你是特筹委的人,二来这事同你哥有关系。”
  英杨心下更有数,只是装傻要听。骆正风道:“你哥有个好朋友是日本人,他明天来上海。这人呢是个军事专家,重庆方面很想把他给咔嚓了,为了保护他,我们就要紧急行动。事就这么个事。”
  “日本人来上海?那该特高课管啊,为什么要你们管?”
  “特高课也管,我们也管,警戒级别高。”
  “那你们打算怎么管呀?去把他接到上海来?”
  “他坐专机来上海,行程有日本人负责。我们的重点在明天晚上,他要和令兄吃顿饭,就这顿饭讨厌。”
  英杨嗯嗯连声,一脸认真的听,恨不能拿个本子做记录。骆正风好笑道:“我看你是真想入行,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你是真感兴趣。”
  “别岔话呀!快说你们怎么弄这顿饭!”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封路,查饭店……哎,要不我给杜主任讲讲,把你调到行动处来吧?行动处副处长怎么样?来给我帮把手!”
  “我没意见,你同意就行。”英杨假装随意说:“你讲个故事真多事!打断几次了!明天我大哥在哪请他吃饭呀?”
  “杭帮菜,秋苇白,听过吗?”
  “何止听过,我还去过呢。”
  “这馆子好吃吗?”骆正风好奇:“从警戒角度讲地形条件不好,但你大哥就是咬定了,说他家东坡肉有名气!”
  “何止是东坡肉,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也是一绝。我妈喜欢的,常陪她去。”英杨心满意足,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下来喝。
  骆正风好奇:“你们家真奇怪,说是母子不合,你妈和你大哥爱好还挺一致?”
  “所以清官难断家务事呢,有些事讲不清楚。”英杨索性把水搅浑:“其实我娘没亏过英柏洲。他留学时的四季衣裳和年节小食,都是我娘备好了寄去!只是英柏洲不晓得,以为是他爹叫下人做的!”
  骆正风听得神往,喃喃道:“别是爱吃杭帮菜也是跟你娘学的吧?”
  “我娘到英家之前在杭洲住过一段时间。”英杨小声说。
  骆正风恍然点头,又皱眉道:“好了好了,你别在这添乱了,哥哥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去玩牌吧!”
  “那么你调我进行动处的事算不算数?”英杨玩笑问。
  骆正风呵呵笑道:“你真想来?”
  “我来也不到行动处,要去后勤处。”英杨伸个懒腰说。
  “讲来讲去就是不t讲义气罢。”骆正风怒而挥手:“快走!快走!”
  英杨出了特筹委的小楼,在五月的夜色里小跑起来,心里充满着鼓涨的愉悦。也许是可以参与刺杀藤原,也许是有借口去汇民中学,谁知道呢,总之快乐不该被分辨原由。
  英杨决定直接去汇民中学找微蓝,不能耽搁。汇民中学的夜晚很寂寥,教职员工宿舍远远透着灯色,是暗夜里难得的珍贵的亮光,英杨快步向那光亮走去时,觉得自己是某种逐光的生物,比如飞蛾。
  可这比喻让他心境悲凉,英杨不喜欢。
  平房宿舍前有人来往,多是挽手结伴的女子,她们的煌煌目光像探照灯,让英杨无以遁形,更加决心要微蓝搬离此地。
  微蓝的三号屋灯火宛然。英杨虽心急,也被这灯火的温馨抚慰了。他抻手指扣了扣铁皮门,正遇上几个女教师抱着书走来,恨不能扳着英杨的脸对着眼睛来看。英杨架不住,顺手推了下门,门却开了。
  英杨后来想,推门的一瞬间屋里人在做什么?可是越想越模糊,总之电灯底下,微蓝站着,她身边另有一个男人,同英杨差不多岁数,个子挺高,宽肩细腰,穿一件洗到发黄的白衬衫。
  英杨愣了愣,只记得微蓝脸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笑容。他忽然就恼火了,这几天的忙、累、寻思、设法等等等等,一股脑涌上来,英杨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都说了刺杀藤原不是你的事,上杆子做什么呢?
  英杨在心里痛斥自己,转身就走了。
  他来时天上有月亮的,只是月晕浓重,预示着夜里有风。大晴了好几日,是要变天了吧。英杨走在操场上,月亮躲进云里,扑面除了黑就是风,呼呼的,反旺了英杨心中的森火,只是纳头往前疾走。
  不多时,微蓝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英杨!你等等我!”英杨脚下丝毫不缓,她越是叫喊,他走的越快。无数藏在夜色里的眼睛往这边飘,可英杨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踩得煤渣跑道咯吱乱叫。
  直到横穿了整个操场,微蓝又唤道:“英杨!你站一站!”她的声音里透着急促,让英杨缓下步子。
  他回过身,遥远的路灯映着微蓝模糊的影子,等她到面前站定,英杨淡然道:“对不起啊,按照纪律,我不应该再来了。”
  微蓝没有回答。她换了衣服,今天是淡蓝格子布旗袍,仍旧是寒素的料子,可是在她身上裹得肩头浑圆,更显得脖颈修长,像夜之天鹅,敛羽也是优雅。
  英杨于是心软了,回望她的眼睛。微蓝的眼睛很亮,星星似的飘在夜色里。
  两人相对沉默着,因为有许多话是不能够讲出来的。良久,英杨问:“你有空闲走开吗?”微蓝问:“去哪里?”英杨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我早就讲过,你这里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