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即使不懂专利法细节,邮件里“潜在侵权”、“禁令”、“巨额赔偿”、“国际申诉”等字眼组合也能知道个大概。
施竞宇迅速抄起内线电话:“Tiffany,通知李征,让他带上最懂国际知识产权诉讼的人,5分钟内到我办公室;第二,让苏曼也过来;第三,立刻联系我们在北京和上海合作的、最顶尖的专打国际知识产权官司的律所负责人,半小时内我要和他们核心合伙人通上视频电话。还有,动用所有信息渠道,我要VitisGlobalGenomics的详细背景资料,它的母公司是谁?主要业务?过往有没有类似‘专利钓鱼’或打压小研究者的劣迹?特别是它和哪些国际酒业巨头有勾连?越快越好。”
第43章 ☆、043
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中美关系逐步改善,美国一些植物专家开始与中国开展农业科技交流活动。期间,有美国植物专家来华访问,并在中国采集了一些野生大豆样本带回美国,交给了跨国农业公司——孟山都(Monsanto)。
孟山都从中发现了一份来自上海的野生大豆样本具有与高产性状密切相关的DNA序列,然后将这个野生大豆与栽培大豆进行杂交育种,最终得到了极其高产的品种,并以此为依据,向全球包括中国在内的多个国家提出关于改良大豆的专利诉求。
根据美国专利法律制度规定,只要对自然存在的生物材料有“新颖的、非显而易见的”应用或改造,就可以申请专利。
于是,孟山都成功在包括中国在内的100多个国家申请了64项专利,覆盖了含有该特定基因序列及其衍生应用的大豆品种。
这意味着,未经许可,任何国家若种植含有该专利基因序列的大豆,都将被认定为侵权行为。
然而,美国广泛种植的转基因大豆,其核心的优异基因,正是源自那颗来自中国的、未经任何知识产权保护的野生豆种。
中国作为大豆的原产地,早在战国时期,大豆就成为了老百姓的主粮。但中国的农学家们怎么也没想到,孟山都会利用从中国获取的野生大豆样本申请专利,使得中国的大豆产业面临严峻挑战。
好在中国农科院在发现了孟山都的专利布局后,联合国内育种单位,利用丰富的本土种质资源,加速选育不含该专利基因的替代品种,并积极在国内外提起专利无效诉讼,进行了艰难而有效的反制。
最终,使这些专利在中国未能全部顺利授权或维持。
如果没有当时农学家的警觉与努力,中国的大豆产业将彻底丧失自主性,处处受制于人。
看完邮件,林珠将窗口搁置在桌面,想到的就是孟都山和中国大豆的故事。
“种中国豆,侵美国权。”
历史的教训警钟长鸣。
她的心一沉,不久前施竞宇的那句“给你的‘金矿’装好防盗门”狠狠扎进她耳朵。
简直一语成谶。
林珠惊讶于他的预见性。
那间棚屋杂乱不堪,来来往往人群纷乱。他却可以在那样无序混乱的环境中见微知著。
这份在商业修罗场中淬炼出的、对风险与掠夺本能的洞察力,令她不得不佩服。
她更震惊于邮件里明晃晃提到的“特殊光学现象”几个大字。
是他吗?
那个曾与她分享学术理想、畅谈振兴国产酒的初恋?
他将中国的资源、她视为生命的发现,当作在西方世界换取地位和资源的投名状?
这样的猜测令林珠感到心痛,远比施竞宇那些赤裸裸的商业把戏更令她愤怒。
施竞宇的算计是明牌,是商人逐利的本性,她可以警惕、可以对抗。
而魏航,她曾经倾慕又深爱过的男人,披着学术同道的外衣,触碰的是她视为信仰的科学纯粹性,和对土地、对国家的忠诚。
这种利用信任进行的掠夺,是对她价值根基的践踏,比资本的贪婪更令人心寒。
保护本土遗传资源的重要性不亚于守护国门,这是科学家肩负的无声使命。
如果魏航这样做,重要的可不是对她的背叛。
但她现在无心诘问,心里萌发的是真正的恐惧和担忧。
林珠长期专注于实验室的精密仪器和田间地头的细微观察,对跨国公司如何系统性地构建专利池缺乏认知。
面对这封措辞专业、威胁凌厉的律师函,她脑海中本能反应的,是飞速检索实验室数据库里朔方紫的基因片段,试图在碱基对里寻找反击的证据,而不是构建一套面对资本绞杀的作战计划。
她能清晰地预见到Path&Path和VGG接下来的组合拳:用庞大的、模糊的专利库恐吓她,步步紧逼要求她交出核心数据;利用严苛的时限和法律术语制造恐慌;通过向学院施压迫使她屈服。
最终目的,要么是窃取她的研究成果抢先注册,要么是彻底扼杀朔方紫独立发展的可能。
冰冷刺骨的现实感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笼罩她。
VGG、Path&Path……这些名字代表着全球顶尖的资本力量、最精良的法律机器和最冷酷的掠夺逻辑。
她是谁?
一个没有背景,连工作都岌岌可危、在北农等着被清退的普通讲师。
一个研究着在主流学术界看来“小众”、“没有明确商业前景”的本土葡萄品种的“理想主义者”。
要对抗这样的巨鳄,光有满腔的学术理想和实验室里的数据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强大的法律盾牌,需要足以支撑跨国诉讼的巨额资金,需要……一种她所不齿却深知其威力的、属于施竞宇那个世界的商战能力。
绝望、绝望、绝望。
没有人会帮她,帮一个即将失业的落魄科学家,帮一个连普刊都不一定愿意接受相关论文的小众葡萄品种,帮一个目前还躺在实验室的仪器里、远未转化为商业价值的“荧光”现象。
林珠恹恹地靠在椅背上,这一刻竟提不起一丝斗志,感觉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羔羊,连挣扎都显得徒劳可笑。
邮件抄送北农,更像是一记警告,提醒她学院在VGG这样的巨头面前恐怕自身难保,遑论为她提供强有力的庇护。
更何况,她,林珠,在北农本就是一颗弃子。
视线下移,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法律术语中,她看到了与自己并排的那个名字:“半山葡萄酒有限公司”。
施竞宇的身影再次浮现。
又来到了他最擅长的角斗场,但她有什么理由期待他出手?
他们正在打官司解除合同,朔方紫也根本不是酒大师看中的对象。
而且,为了救灾和之前的对抗,他已经损失惨重,矿场也因她曝光而停摆。
不管是林珠还是朔方紫,对他而言,早已是负资产,哪还有“回本”的可能?
希望渺茫。
然而,那个在泥石流中用身体为她抵挡冲击、不惜调用昂贵钢架抢救母藤、嘶吼着指挥挖掘机的矛盾身影,固执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在冰冷商业逻辑之外,是不是还存在着另一种复杂可能的施竞宇?
她突然想起他在棚屋里的另一句话:“损失一个能创造价值的独立个体,不符合商业逻辑。”
价值……仅仅是学术吗?或许还有……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被擦亮的火柴。
交换。
商业逻辑的本质是价值的交换。
她不需要乞求施竞宇的“帮助”,而是要向他提供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合作机会。一次将她的科学理想与他的商业野心捆绑,共同对抗外敌的战略结盟。
她是时候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是多样的,复杂的。学术可以是纯粹的,但更可以是多向的、立体的。她要了解不同世界的运行规则
,要去彼岸看看。
于是林珠坐直身体,眼神中颓唐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混合着计算的坚决。
她打开了文档,这一次,她决定用施竞宇的语言说话。
***
经历了在路上几个小时的头脑风暴,施竞宇正在闭目养神整理思路。
VGG如此大动干戈,反向证明了林珠研究的巨大价值。
看来远比他想象中要值钱。
一开始,他只觉得这封邮件是普通的“专利钓鱼”,那都是那些活跃在商业世界阴影处的流氓们骗钱的手段。
这些专利流氓不生产、不研发,专门靠囤积专利打官司赚钱。
他们的运行模式是这样:首先从破产企业或个人手里低价囤积一些过时,或者权利范围写得很宽泛的专利,接着盯着市场上卖得好的产品或准备上市的公司,用这些专利起诉,靠打应诉成本和和解成本的价差来迫使对方破财免灾。
能诈一笔是一笔。
可是跟几个熟悉相关案例的律师和邹敏杰聊过之后,他才发现这个事情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对方觊觎的恐怕不是一次简单的赔偿,而是想要通过专利锁死朔方紫的核心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