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施竞宇听着那声响,沉闷而单调,总比心跳要慢一拍,像命运的鼓点搅得人心神不宁。
  消毒水和湿泥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
  林珠躺在行军床上,脸色苍白,浑身一点血色都没有。她低垂着的眼睫像一对疲惫的翅膀耷拉着,整个人似乎还陷在混沌的泥浆中,与根系的幻境里,迟迟无法挣脱。
  静脉滴注的液体缓慢流入她的身体。
  施竞宇就坐在床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但他无心处理。他整个人跟被钉住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珠扎着留置针的手,那手背伤口结着血痂,指甲缝里卡着泥石流的黑泥,粗糙而又狼狈。而他自己胳膊上那团纱布也早就惨不忍睹,被鲜血和泥浆浸透,渗出的血迹与褐色的泥浆混在一起染成泥巴的颜色。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棚外,呼啸的狂风挟着豆大的雨点肆虐。远处时不时传来山体滑坡的轰鸣,夹杂着救援人员急切的呼喊声和机械作业的嘈杂声。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与绝望之中。
  棚内,只有雨打棚布的沙沙声和两人交叉的微弱呼吸声,安静得时间都快停滞。
  林珠的眼
  皮微微动了动。
  施竞宇立刻凑上前。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感觉遮了一层薄纱。她努力聚焦,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施竞宇沾满泥污和疲惫的脸近在咫尺,那张惯于演绎精明算计的面具,此刻却被雨水和泥浆弄得脏兮兮。他低垂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原本藏锋敛芒的瞳孔此刻却氤氲成雾一样的温柔。眼底盛的是未燃烬的惊悸,在潮湿的空气中明明灭灭。
  一场暴雨好像冲垮了他所有防备。
  “感觉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声音是哑的,粗糙的砂纸一样磨着林珠的耳朵。
  林珠没说话,她尝试着动了动。
  浑身酸疼,尤其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了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得钝痛。
  但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底,来自被泥石流吞噬的黄土坡、在泥浆中摇摇欲坠的葡萄藤。或许还有,在昏厥的时候耳边嘶吼的声音,还有幻境中冰冷搏动的心脏。重锤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她。
  她咬牙蜷起膝盖,手肘艰难地向上撑。
  “别动!”施竞宇的手掌扣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已经环住她后背。
  “藤……”她声音微弱干涩,目光投向棚外的雨幕,眼睛里是牵挂和担忧。
  “在救。”施竞宇立刻回答,知道她说的是“藤”而不是“疼”。
  “我的人都在那里。”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放心。”
  ***
  雨势稍歇,天空仍是被铅笔涂满的灰色,飘满凝固的墨汁。
  潮湿的水汽压抑着葡萄园,风吹得残枝败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凄凉。
  不久前还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园地,此刻成了战后废墟,一片死寂。齐膝深的泥浆裹着折断的藤蔓,如纠缠的巨蟒。倒伏的藤架扭曲变形,有的歪斜着勉强支撑,有的则完全坍塌,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之中。
  浑浊的积水深处,隐约可见浸泡得发黑腐烂的叶片和幼果,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腐臭,像漂浮的尸体。
  “轰隆隆——”
  不远处传来的轰鸣打破死寂。
  三台橘黄色的矿山大型挖掘机缓缓驶入核心区域。履带碾过之处,泥浆四溅,留下深深的辙印。
  施竞宇站在抢险现场的制高点,西装裤沾满泥浆,湿透的衬衫紧贴皮肤,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身姿挺拔,眼神凝重地注视着现场,脑子里面一直在想对林珠说的那句“放心”。
  矿场技术主管陈岩手持扩音器:“东侧,泄洪道!斜切45度角,扩宽加深。把泥石流冲下来的堆积物全部清出去!”他身边站着几个矿场的技术骨干和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几人的目光不时扫向施竞宇,寻求确认。
  挖掘机轰鸣着开始作业,铲斗如巨人之手轰然落下,掘开堵塞在天然泄洪沟口的巨石和断木。浑浊的泥水终于找到出口,如挣脱牢笼的猛兽奔腾而下。园内的水位肉眼可见地开始下降,水面上漂浮的杂物也随着水流急速退去。
  “抽水泵组,沿等高线排布!重点抽排母藤区和低洼积水区!三号,实时水位数据!”陈岩的命令清晰果断,一边指挥,一边频繁查看手中平板显示的无人机实时传回的热成像图和等高线水位标记。
  “陈工,母藤坡脚土壤流失严重,根系暴露太多!”一个技术员喊道。
  陈岩皱着眉头看向施竞宇:“宇总,调用支护钢架斜向45度插入深层岩基形成三角支撑,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但母藤主干需要钢缆多点固定,咱们矿场的支护钢架都是定制件,损耗后重新采购成本高昂,后续维护费用也远超预算,这完全是笔赔本买卖,您看……”
  施竞宇握紧对讲机,短暂沉默后,他回答:“按最高标准加固,用钢架。所有费用记在我名下,后续损失我负责。现在就开始。”一旁的村支书红着眼眶欲言又止,被他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
  挖掘机的轰鸣声正与抽水机组的低吼绞成一片。
  当工人们汗湿的脊背刚将第一架定制钢架推入泥泞时,几辆印着酒大师LOGO的越野车疾驰而至,烫金的贴纸新新亮亮,看得出来是刚贴上去不久。几辆贴着不同媒体标识的面包车紧随其后,艰难地驶入泥泞的边缘区域。
  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酒大师的公关总监苏曼,她迅速扫视现场,目光精准地锁定施竞宇,快步走来,身后跟着扛着专业摄像机和拿着反光板、收音麦的团队。媒体的记者们也扛着“长枪短炮”紧随其后。
  “施总!救援情况怎么样?我们带了专业的摄制团队,需要马上开始素材采集。”她说话时,摄影师的斯坦尼康已悄然架起,长焦镜头精准捕捉到施竞宇眉骨处未完全舒展的褶皱,瞳孔里的血丝是最完美的细节。
  施竞宇立刻切换到商场上运筹帷幄的状态。
  “情况基本控制住了,重点在抢救几株百年母藤。”他言简意赅,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场。他指了指正在作业的挖掘机、抽水泵组,以及远处正在搭建钢架的区域:“核心画面:机械力量对抗天灾、团队协作抢救风土根基、特别是母藤加固过程。突出‘责任’、‘行动力’、‘守护本土产业命脉’。”
  “明白!”苏曼迅速对团队下达指令:“A组,跟拍机械清淤和抽水,要宏大场面!B组,聚焦母藤抢救,特写工人和施总指挥的镜头!C组,捕捉一些感人的细节,比如……”她的目光扫过现场,落在了站在不远处棚屋门口的林珠身上,眼睛一亮,“那位是林博士吧?快,给她几个守望的镜头,要那种……带着希望和坚韧的眼神!”
  镜头瞬间对准了林珠。她看起来极其虚弱,额角的纱布格外显眼。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聚焦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避开镜头。施竞宇赶紧挡到镜头前面,示意让摄像师避开,接着往林珠的棚屋跑过去。
  “你怎么起来了?回去休息。”他关切地扶住她。
  “我好多了。”林珠的声音很轻,想咳嗽两声却因胸痛勉强忍住,手推开了施竞宇的搀扶。
  施竞宇的手悬空了会儿,然后知趣地收回。想解释两句,想想还是算了。他拿起对讲机准备招呼两个人过来照看林珠,就在这时林珠对他说了一句:“去拍吧,我没事。”
  他愣住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
  林珠披着施竞宇拿来的干净外套,坐在棚外的木椅上。
  只见不远处,施竞宇在公关总监的示意下走向一台正在作业的抽水泵。他没有刻意看镜头,状似无意地抬手,将被泥水浸透、满是污渍的衬衫袖口向上挽了两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以及上面那圈被泥浆和血迹浸透的绷带。
  接着,他微微俯身,指着水泵的出水口,对旁边的工人说着什么。
  苏曼在一旁指导,镜头捕捉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完美的下颚线。
  林珠静静地看着,看着施竞宇如何在镜头前精准地表演……不,应该是展示,展示一个力挽狂澜、心系产业的企业家。
  这很施竞宇,是她熟悉的、甚至曾经深恶痛绝的资本手段。
  但奇怪的是,那种厌恶的情绪没有涌现,反而是命悬一线时的梦境潮水般涌入脑袋。
  外婆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借那钢铁的钻头破开板结,用那数据的眼睛探寻未知的矿脉……去看看彼岸的世界吧……”
  那些轰鸣的挖掘机和抽水泵,那些昂贵的、用来支撑母藤的矿山钢架,不正是“钢铁的钻头”吗?它们此刻破开的不是矿脉,而是灾难的板结,守护着她视为生命的根。施竞宇调动这些资本力量的手段,高效、精准,甚至带着点冷酷的计算,但结果却是实实在在的——水位在下降,母藤在被加固,这片土地从死亡边缘被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