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珠大步跨过去,“伯,怎么了?”
  见她过来,田伯撸起袖子激动地指着对面的人说:“妞儿,村民说最近一两个月这边儿老有动静。这儿原来是荒地,所以根本没人注意!这次出了咱们园子里的事儿,大家都多了份警觉。今天有你几个伯伯听到这边又有响儿,多了个心眼过来看看,果然!原来人家搁这儿挖矿呢!”
  挖矿。
  身体里面的某一根神经像被接入了十万伏特电流。一瞬间,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地震。
  林珠难以置信的低头看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她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可悲的侥幸打开了指南针,然后握着它的手垂下来,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
  她定住许久。
  “妞儿,妞儿!”
  田伯伯亲切的呼喊将她重新启动。林珠俯身抓起一大把冰冷的泥土,细碎的泥沙从她攥紧的拳头缝隙溢出来。她从人群中退出,像捧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一步步走向施竞宇,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摔在他胸口。
  像是被那团砸过来的冰冷泥土闷住,又像是被矿场探照灯的强光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滞涩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施竞宇蹙了下眉,迅速将这不合时宜的生理反应归类为肾上腺素飙升后的微小紊乱。
  在某一个瞬间,或许是因为林珠因极度愤怒将手中的东西甩向他,而身体摇晃的时候。也可能是她抑着眼角的闪烁冲向他的时候。可能是出于自己都未及分辨的本能,施竞宇很想很想伸出手抓住她,把她拉到身边。
  短暂到来不及发现的错愕后,施竞宇镇定地用手上的纸袋清扫身上的土,抬起手,冷静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就是你的有机种植点?”林珠试图让声音平稳,却无法掩饰颤抖。她瞪着他,眼中是母兽护崽时会有的愤怒与悲怆。
  “这是合法的商业开发。”他将身上泥土扫净,把瞬间的失序感用力压下去,抬起头直视林珠,平静地说。
  林珠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冰冷的恶魔。那种冷意,从他身体的每一处渗透出来,像电影里能把别人冻住的魔法。念一声咒语,裂冰就从他的身边蔓延开去,顺着地面蹿到林珠的脚下,爬上她的脊背,让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失去温度。
  面前的人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是无法照见的黑暗。在林珠开始清算过去种种的瞬间,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都变得那样明晰可辨。所有的试探、幻想,全部都是施竞宇创造出来待她去凝视的深渊。
  夜晚的朔方山,寒风凛冽。
  矿场的探照灯如巨兽的眼睛,扫视着这片被背叛的土地。在它撕裂黑暗的瞬间,也照亮了疮痍的大地上林珠绝望又愤怒的眼睛。机械的轰鸣无情吞噬着她枯萎的影子。
  施竞宇站在对面,被切割在光影中。他迅速越过刹那的狼狈,用冰冷的态度武装自己。他的站姿挺拔,语气坚定:“所有的程序都是合规的,之后确实要做有机种植,但并没有规定在种植之前不能开矿吧?”
  “放他妈的狗屁!”
  林珠的嘶吼像一记耳光打在施竞宇脸上。施竞宇被这突入起来的,赤裸裸的愤怒逼得开不了口。
  林珠站在原地,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那泥土不再熟悉温润,而变得冰冷、粗糙、带着棱角的硅砂颗粒,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刺痛她的手掌,刺痛她的心。
  她想起外婆佝偻着腰在葡萄园里松土的样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光着脚丫在松软土地上奔跑的触感,想起春天新芽破土时那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力。而这一切,此刻都被踩在脚下,被挖掘机的履带碾碎,被毫无生机的硅砂覆盖。
  施竞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入她的耳膜,在枯萎的葡萄藤、浑浊的溪流中展示他的虚伪。
  林珠深吸一口气,混杂的气味沉重地压入她的肺腑。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两个人中间横亘着的无形沟壑,死死钉在施竞宇身上。煤油灯下那个疲惫、带着一丝丝防备的她消失了。此时,她的眼睛是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数秒,或许更久。背景的嘈杂仿佛被他们屏蔽。平静的对视中无数次电闪雷鸣。
  林珠看着施竞宇干净的衬衫,刚刚还被她弄得脏污一片。那把泥土,是她信仰的图腾,却是施竞宇急于掸去的麻烦。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沾满泥土的右手。
  施竞宇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砂砾。
  林珠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在施竞宇和其他人惊愕的注视下,用拇指和食指极其精准地、缓慢地捻动了一下。
  “施竞宇,”林珠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摸到了吗?”
  施竞宇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冷漠掩盖。
  林珠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捻动的手指上,仿佛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凝视一件令人心碎的遗物。
  “这砂子,棱角分明,冰冷刺手。它们本该是土地最柔软的肌理,现在却像碎玻璃碴子嵌进大地的血肉里。挖土机每刨开一层土,就是在扯断土地的血管,那些埋在地下三米深的葡萄老根,将泡在混着机油的泥浆里腐烂。朔方山的葡萄藤是靠着山涧水和红壤里的腐殖质活着的,你们炸山开矿的震波会把土层震成了筛子,地表水全漏进矿坑不说,硅砂粉尘像骨灰一样飘满朔方山,窒息了所有生机。你说有机种植?你知道吗,土地和人一样,是有记性的。你给他什么,他就会还给你什么。现在你们往土里埋炸药、灌柴油,等矿挖完了,这片地连撒一把麦种都再长不出芽。你告诉我,这样的死土地能种出什么?是能结出带着机油味的葡萄,还是能让那些被震裂的葡萄根重新喝到干净的山涧水?多少已停采数年的矿坡,到现在还只能长几丛狼毒草。要让土壤恢复到有能孕育生命的能力,也许要等上百年!上百年啊施竞宇!那个时候的你、我,又会在哪里呢?”
  林珠抬起眼,眼神再次锁住他,“收手吧。”她声音放了软,带着一种哀求。她轻轻向前一步向他靠近,从他爆着青筋的手上拿过那个纸袋。施竞宇用力地捏着,掐出深深的凹痕。而那封口却突然松了线,纸袋内的文件如枯叶飘落。
  林珠弯腰拾起,打开看。沉默许久后,再次试图找到施竞宇的眼睛,带着残余的一丁点希望问:“可以收手吗?施竞宇。”
  夜风的呜咽衬托施竞宇的沉默。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却始终开不了口。两种理想在此间对撞,正互相摧毁对方赖以生存的意义世界。
  在某种程度上,林珠和施竞宇是彼此无法成为又必须面对的“镜像”,是互相照见的最真实又最无法接受的一面的镜子。
  林珠将土地视为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人类,只是地球上普通的一员。而施竞宇却是典型的“征服者”,他将土地视为资源,是可供榨取的商品。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理解对方的生存逻辑。
  纸张撕碎的声音划破沉默,林珠用一种毁灭性的仪式感,缓慢而坚定地肢解这份“交易”,然后撒向天上。
  纸片被风卷起,纷纷扬扬落下。
  施竞宇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份他精心准备、寄予了某种复杂期望的“礼物”,在他面前被狠狠抛弃。他精心构建的逻辑世界,他引以为傲的商业手腕,被冷静瓦解。
  他看着林珠,她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失望、痛苦,都沉淀了下去,剩下一种坚决。
  探照灯无情地扫过,将两个对峙的身影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拉得老长,如同两座即将猛烈碰撞的大山。
  风呜咽着穿过这片被撕裂的土地,吹起在这片沉寂的大地上又悄悄萌发的某种契机。
  施竞宇知道此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穿越。
  林珠只是他精密计算中出现过的一个复杂变量罢了,如果难以把握,他大可重新设置参数。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怎么会有点痛?
  作者的话
  希文
  作者
  06-12
  这一幕终于写完了,原本的计划是只写五万字,没想到就这样填填补补写到了十一万!着笔到现在,我逐渐发现这个故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需要动很多脑筋去建立林珠和施竞宇各自的世界。第三赛段就要结束了,在此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ˉ^ˉ)ゞ我继续加油!
  第35章 ☆、035
  “现在开庭,请原告宣读起诉状。”
  审判长敲下法槌。
  书记员起身宣读法庭纪律后,原告代理律师率先起身进行陈述:“原告林珠诉被告半山葡萄酒有限公司合同纠纷一案,现提起诉讼。原告在与被告签订《技术顾问聘用协议》时,基于被告宣称开展国产葡萄酒酿造与研发的前提,完全不知晓被告实际是将智利进口桶装酒灌装后假冒国产酒进行销售。
  “根据《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七条,基于重大误解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行为人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予以撤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