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没法当你的技术顾问。”
  门又被推开,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二位不好意思,刚才忘记问了。我们的套餐有一道菜品含‘龙蒿’,想问一下二位对这味植物有没有过敏。”
  “没。”林珠说,施竞宇也摇摇头。
  “好的,打扰了。”服务生小心翼翼关门,还没合紧时听到施竞宇说了一句:“七夕谈分手?”
  他赶紧把门拉上,知道事态紧迫。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林珠的语气又硬又冲。
  施竞宇把玩面前的餐具,一会儿又摆弄餐盘。
  “七夕提解约,比提分手还伤感情。”
  他的手忽然停下,指尖敲了敲林珠扔过来的文件,曲指压住边缘推了回去,目光锁一样扣住林珠。
  “白纸黑字,受法律保护。”他顿了顿,瞳仁映出对面墙上的心形圈,好整以暇靠回椅背,姿态放松。“我知道你有不开心,但合同不是儿戏,别闹。”他把声音放软了点,语气温柔又侵略,“我们是队友,不是敌人,不要对我剑拔弩张,林珠。”
  “你知道你的定价对产业是毁灭性的。”
  “我的策略创造了国产葡萄酒的历史,毁灭吗?”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荣耀,却是其他酒庄主的斩首。”
  “斩首?”施竞宇轻轻重复这个词,“你太小看市场的韧性了。”
  他把手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姿态里有种权威。
  “我的定价,不是毁灭,是破局。让更多人喝得起、愿意喝国产酒,把蛋糕做大,这才是产业活下去的唯一解。而不是守着那点可怜的、靠情怀和溢价维持的微利,坐等被进口酒鲸吞蚕食。我要做的,是破旧模式的局,开新市场的路。国产酒为什么步履维艰?效率、渠道,才是枷锁。彻底的成本重构和效率革命才能让国产葡萄酒剥脱层层溢价,让这个产品真正飞入寻常百姓家,而不是一提到红酒都觉得是种‘奢侈品’。我就是要让国内的消费者明白,红酒就是个大众消费品。我在激活的是巨大国产葡萄酒市场,只要有了这样的市场,还怕酒庄生存不了?现在的困境不过是因为高昂的成本和低迷的销量难以平衡罢了。成本我没有义务帮他们计算,但是市场我先行帮他们开拓了。你说,这个市场是该指责我,还是感激我?”
  施竞宇的声音不高,像冰冷的铁砧。他的情绪是凝固的湖面,不管风怎么吹,都不起波澜。
  他抬着眼皮,视线平平地投向林珠,眼里有种洞悉一切的淡漠,不是在辩解,只是在陈述。
  一种压迫并非来自音量和动作,而是一种平静的穿透。
  包间的门被不合时宜地推开,一支三人小乐队奏着悠扬舒缓的《LaVieenRose》前奏走进来。
  小提琴、小号、风琴手,脸上洋溢着职业化的笑容。之前那位服务生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点缀着新鲜玫瑰花瓣的心形蛋糕,蛋糕顶端插着一个燃烧的烟花棒,正“滋滋”迸出金色火花。后面还跟着另一位侍者,手里捧着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七夕快乐!这是我们餐厅特别为今晚预定了我们顶级套餐的贵宾准备的惊喜,一份甜蜜的‘怦然心动’蛋糕,以及一束代表炽热爱意的‘永恒玫瑰’,祝二位情比金坚,幸福美满!”
  林珠皱眉,施竞宇立刻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叫停。
  音乐戛然而止,服务生和侍者捧着蛋糕和玫瑰站在原地。
  施竞宇转头对他们笑了笑,“谢谢,很用心。”他指了指矮柜,“放那里吧。”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将还在燃烧的蛋糕放在桌子中央,“二位请慢用,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一行人退出去,屋里又安静下来。
  “看,”施竞宇指了指蛋糕和玫瑰,又指了指墙上巨大的心形光影,用一种具有危险磁性的腔调说,“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们,今天应该是浪漫的一天。”
  他拿起餐刀在蛋糕上切出一块,“市场自有其规律,优胜劣汰是常态。与其担心那些注定被淘汰的,不如把目光放在未来,放在我们能一起创造的、更大的可能性上。”
  他将最完美的一块盛到骨碟,
  轻轻递到林珠面前,用近乎刻意的温柔问:“嗯…想喝酒了。拉菲?拉图?还是木桐。”
  第24章 ☆、024
  半夜三更,林珠还在研究厚厚的聘用合同。
  签订合同前,她特意在淘宝找了法律顾问,花三百块请对方详细过了一遍,确认合同无陷阱才放心签下名字。
  但几小时前,她又找到那人,再花三百元咨询解除合同除支付违约金外是否还面临其他法律风险。
  那人一下来了劲,突然圈出文档中一处处条款,告诉她这些都可能成为潜在法律隐患,稍有不慎,不仅面临高额赔偿金,还可能对她的事业发展造成严重影响。
  林珠神经立刻紧绷,一个电话打过去质问他当时怎么没发现这些问题。那人云淡风轻地说三百块只提供基础服务,深度分析需额外付费,并催促她若想解约,务必尽快找律师深入评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珠气得挂了电话,那人随即发来消息:小姐姐,若需要进一步法律支持,我可以帮你申请八折优惠哦!
  林珠愤愤地把他删除拉黑,嘴上骂骂咧咧:“黑良心的。”
  活了三十年,她头一次感受到被寥寥笔画堵入围城的困顿。
  她一边烦闷,一边回味施竞宇的那套说辞。
  真是太漂亮了。
  施竞宇偷换概念的本事和高明的语言艺术,不去美国竞选总统当真可惜。
  把蛋糕做大当然没错,但谁都能吃得到吗?说什么层层溢价、效率、渠道,哪条不是他说了算?
  半山在酒大师当然是直销,卖多少是多少,一瓶能赚一两块也是赚,就像施竞宇说的,他要的是流量、热度、估值,看中的根本不是卖酒的那点蝇头小利。
  但其他酒庄有这样的资源吗?
  且不说想获得曝光得砸多少银子,卖出一瓶酒要被抽几成。光是品牌想上酒大师的平台,就得先交一笔不菲的入场费。
  层层盘剥下来,裤衩都得赔进去。
  说什么把盘子做大,根本是要一家独大。
  一个平台若不当人,往大了说,是在构建行业垄断;往小了说,是在压榨人民的生存空间。商家和消费者两头受制,东西卖贵了老百姓骂物价高,卖便宜了商家恨赚不到。除非一个不买一个不卖,不然只要交易继续,随你二人怎么较劲,平台都能从中渔利。
  现在他又在B端砍一刀,企图通过控制供应链进一步巩固市场霸主地位。商家若不从,便面临被挤出市场。消费者看似选择多样,实则根本被操控。
  林珠恨自己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若不是施竞宇偷偷给自己下了蛊,她怎会想到要去给他卖命!
  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天真以为这些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真能理解风土和情怀,更可笑的是以为自己真的对他有什么“智性吸引”。
  过去龚雪峰总是抱怨她的那句“社会化程度不足”,现在看来,不仅不是没有道理,根本就是一语成谶。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林珠站起来狠狠把合同摔在桌上,纸张翻飞,她一头撞到沙发里,抓挠着脑袋巴望急中生智。
  生不了一点。
  她瘫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吊灯晃悠悠地映出施竞宇那张脸,他切蛋糕的手势,他叫停乐队的眼神,他掌控全局的姿态。
  抓不出一点错处。
  他的冷静、主动、强势,他的圆滑、狡诈、虚伪,在他生存的丛林里全是得胜法则。
  林珠佩服这种对自己游戏的掌控力,她羡慕这种在战场上的游刃有余。
  所以,他为什么要改变?
  林珠惊坐起,如冷水浇头。
  “对啊,他为什么要改变!”
  不知确切从哪个节点开始,林珠把施竞宇视为必须攻克的终极命题。
  她琢磨如何改变他,或者说……拯救他?她自以为他需要拯救,因他不懂风土,他不是理想主义的圣徒。“救世主情结”推着她进入一个她根本无法理解的游戏,道德焦虑让她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然后莫名成为施竞宇的使徒。
  在陌生战场争夺她在最熟悉领域都得不到的掌控感。
  简直可笑。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叫西西弗的国王,因触怒众神被惩罚永远推石头上山,每当石头接近山顶就会滚落,周而复始。
  回国的八年,林珠感觉自己就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在徒劳的困境里不停劳作。每每以为自己就要到达山顶,努力便如石头滚落般付诸东流。
  她沉沉叹气。
  桌面上散乱的纸张,那都是施竞宇轻轻松松就能设置的陷阱。
  到底是谁拯救谁啊?
  林珠苦苦笑起来。
  被救赎的明明是自己,她幻想施竞宇能够帮她把石头推到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