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方才我俩还念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我的信,你没收到么?”韦练蹙眉,又踹康六坐的石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与康六方才从延寿坊赶回来,远远瞧见你俩没事才走的。寻思上了御史台的马车你总没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而且”,赵二挠了挠头,语气颓丧:“你不是如今在皇城当差么,我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跟着去御史台,给你丢人现眼。”
“韦练,你坐。来都来了,吃过再走。唉,对了赵兄,方才你说从前去折柳村听的传闻是什么来着?”康六眼睛一转,试图用案件吸引韦练注意力:“方才我刚从折柳村回来,那地方果真邪性!家家户户都供奉那个什么、哦对,西凉旧像。而且如你所说的那般,我按着死去客商所带货物的估数,暗暗地给十里八乡的酒馆、驿馆和骡马市都打过了招呼,一旦有人带着新皮毛来换粮食,立刻扣下。若果真那批货物是杀人者交与村民销赃,此举定能将村民逼得供出真凶。”
韦练听他说完,果真被案情吸引注意,忘了赵二惹她生气的事,甚至也拣了个石头坐下,盯着滋滋作响冒着油光的鸡肉,肚子咕噜一声。
“唉,快,先给你吃!”
赵二立刻撕下最大的一块鸡腿给她,看得康六咽了咽口水。韦练也没客气,拿过就吃。赵二又连忙再撕下一块,裹了香料眼巴巴等着递给她。康六呵了一声,等了半天还是没人理他,只好自己动手去撕鸡肉,吃完还嗦骨头,瞧着对面两个人,目光忽而好奇。
“话说,韦练,你与赵兄是如何认识的?”
韦练哽住,在思索怎么把盗墓贼这个身份掩饰过去时,反问康六:
“你俩怎么认识的?”
“方才在延寿坊附近,有个贼人偷了我的随身包袱,里边有我本月的俸禄,还有验尸格目。俸禄倒不
算太要紧,可若是格目丢了,李大人能把我活撕了。”
康六有点后怕地缩头:“幸好赵兄帮我将那小贼踹到擒住,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你说死后要我送俸禄的赵二。”
韦练点头。吃饱了之后她发现自己气也消了,就大度笑笑,随口撒了个谎。
“那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哈。这位是我、咳,我的义兄。当年我来长安时,在平康坊学画,顺便做些,咳,字画采买的生意。赵兄他家里从前,咳,也是出身名门,兵乱之后门庭败落,便倒腾古物为生。”
她说完用手肘碰了碰赵二,拼命使眼色:“是吧,赵兄。”
赵二会意,点头如拨浪鼓:“是,是。”
康六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赵二。韦练担心康六看出些什么端倪,刚要继续找补,就听见康六托腮思索:“赵兄身材魁梧,长相端正,方才捉贼也能瞧出来有些功夫在身上。与其如市井无赖般在街巷里混,不如我去问问长安县相熟的不良吏,给你寻个差事做如何?也算是报答了今日相救。”
韦练吓得心中一惊,正打算帮他推辞,却见赵二面色严肃地点了头。
“康兄有这句话,赵二感激不尽。”
说完他又看韦练,神情更加地不自在:
“小十三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终于觅得好差事,我不能拖累她。若有什么差使用得上我,尽管吩咐。”说完他又抱拳毕恭毕敬给康六行了个礼,看得韦练鼻子发酸。
“使不得使不得。”康六拦住他,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像个吃饱了的黄皮耗子成精那般嘻嘻一笑。“我原在军中也是个文职,棍棒刀法之类本就差点,今后还要常向赵兄和、韦,韦十三娘请教。”
韦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康六托腮,用了然的眼神看着二人,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我俩不、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啊。”她双手交叠:“他可是我拜过土地神说好要同生共死的义兄弟!”
她硬生生把拜过发丘老祖宗牌位的话咽下去。发丘行的规矩是兄弟父子同下墓,以防外人陷害。当年她无亲无故来长安,发丘来钱最快、规矩却也不必其他下九流少,是赵二暗中告诉她可以骗师父她是自己妹妹才入了行。而她凭借功夫后来居上,赵二也从未有过怨怼,甚至心甘情愿地少分钱给自己,乃至于常拿攒来的钱接济她喝酒。
普天下再找不到像赵二这么对她好的人了。赵二是个傻瓜,才会对像她这般孤星照命的人还这么好。
韦练说完这话就垂下眼帘,她知道这话会让赵二难过。极其偶尔地,她可以捕捉到赵二心思里那些幽微难言的部分,也知道他或许对自己有些超乎结拜兄妹的想法,这都是人之常情。但就算她反复拒绝,他也不在乎,依旧如常对待她,这就让韦练更加愧疚,例如现在,他只难过了不过一个瞬刹,就抬起脸,阳光灿烂地一笑。
“是啊,我与小十三是手足兄妹,康兄莫要玩笑啊哈哈哈哈。”
康六何等人精,听了这话立即会意,立马翻篇,甚至从腰间解下酒囊,把平时谁要都不给的烧酒分给二人喝。三人不觉喝到月上中天,韦练才一拍脑壳。
“坏了。大人那边不晓得怎样。”
“管他呢。”康六打了个酒嗝:“我说你,平日也少管些那位大人的闲事。他手眼通天,纵使碰到了坎儿,也比你我主意多。”
韦练也喝得双目微眯,托腮思索,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李猊冷冷抱臂靠在墙边看她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趔趄起来就走。
“不、不行。”她摇头:“我得回去瞧瞧。”
“你喝了酒,明日再回去罢。”
赵二也站起来。
“有夜禁,我骑马带腰牌,不妨事。”
韦练笑笑:“倒是你,明日随我去趟西市。”
“去做什么?”
赵二被他笑得脸一红,低头摸了摸鼻子。
“去做件新衣裳啊!”韦练叉腰:“要当差了,怎能还这幅模样。”
赵二脸更红了,随便嗯了一声就闷头坐下,手很忙地收拾残局。康六若有所思看着二人,脸上漾起微笑。韦练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掏出手巾抹了把脸就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赵二一眼,而对方也恰好看过来。夜色清凉,她听得他说了句路上平安,就策马向皇城奔去。
然而,马还没出崇仁坊的门,就停在了路边。那里停了个黑色马车,寂静无声。不知为何她浑身汗毛竖起,连马也跟着倒退两步。
死气。
那是活人勿近的气息,只有送过无数死尸的马车会有这种死气。
接着她呼吸一滞,脸上盖了一只手,把她悄无声息拖到暗处。韦练刚要挣扎,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别动,是我。”
她目光还落在那诡异马车上,闻言心却比方才跳得更快。
李猊此刻出现在崇仁坊,宜王的事想必已经安排妥当。难不成他是担心她才寻了过来?不可能,一定是因为别的,哦,对,是因为面前这架诡异的马车。
男人低头,鼻尖在她耳际逡巡,像狼在嗅闻猎物。韦练忍不住缩脖子,想起康六的话,此刻才深表赞同。
李猊这人,真的很可怕。
第46章 ☆、狐狸公子10
或许是洁癖的缘故,李猊身上常有清凉的香气,和薄荷叶类似。韦练平常很喜欢趁他不注意偷偷嗅闻。但此时此刻茱萸酒辛辣味道盖过了清凉,让她对他有了某种新的感知。
不是惧怕,而是类似兴奋。像猎物临死前被攫住喉咙,比一切恐怖更早到来的是拼命求生的欲望。那是生死对决的一瞬、智力与体力都被逼到极限时突破原本觉知,变成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自己。从前做刺客时,她常在死人堆中沐血,刀刀都是以命相搏。只有拔刀够快才有怜悯别人的机会而不是被人怜悯。那是惨烈也痛快的一段时光,绝对的孤独让她飞速精进,直到回头发现已经走得太远、远到故人早就站在彼岸,变成不可辨识的小小黑点,她哭喊
、嚎叫或大笑对方都听不见。
黄泉和人间原本不相通,她早就知道,故而从不祈愿,也从不寻求宽恕。
李猊的手盖在她鼻尖,呼吸喷在她脖子上,黑暗中,韦练却笑了。
长安这几年把她本性中的懒散养到极致,如果不是遇见李猊,她都快忘记被扼住喉咙无法逃脱是什么感觉。
——李猊很在意她。
是猎手对猎物的那种在意。
这是韦练此刻终于能够确定的事。
或许不出于心动,也与寻常人家寻媒纳礼的正经婚配无关。是两个依靠本能在黑暗里存活的兽物,凭借本能找到了彼此。陌生的兴奋让她浑身热血奔流,而李猊一言不发。
他单手按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缓缓下移,在她点头表示不再出声后就移到脖颈。
韦练隐约能感觉到他在生气,于是喉咙吞咽。他摸到纤细脖颈下的涌动,手就停住,卡在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