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便是那位王家贵女所在的府邸。此前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守卫,你瞧瞧,可有什么异状。”李猊背着手走在前,韦练小步紧随。他几乎嘴唇不动,声音也压得极低。端檀木托盘的仆从仍然不离不弃地跟着,大有不把礼送出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瞧着倒是没什么。不过,这王家究竟是何来历,派头比宰相府还要大。”
她左看右看,映入眼帘的都是三陆九州的珍奇:珍珠帘子珊瑚盆景,几步一个黄金香炉将衣袖熏遍,连铺地的青石都用的是上好的水磨砖。若说此前的裴府是相府森严,此处就全是为享乐所设,奢靡得好似传奇话本里的神仙洞府。
韦练瞧得啧啧有声,李猊放慢了脚步,眉心微皱。
“看路,此处万一有埋伏,我不能分心护住你。”
她愣住,想着万一有埋伏指不定是谁护谁,但碍于她此时装三脚猫江湖混混的身份,只好忍住笑意点头。
“延寿坊四周可有什么其余可疑之人居住。”她侧过脸笑嘻嘻地问:“若王家阿姊无恙,来都来了,这趟我便连其余街坊也一并排查之后再回御史台。”
王家阿姊。李猊眼角抽了抽。她逢人便套近乎的功夫真是一日比一日见长,这次干脆连面都没见就已经攀了亲。但他看她求知若渴的眼神,还是开口认真回答。
“延寿坊,原本是五年前长安迎佛骨时所…”此处借用中晚唐时著名的迎佛骨事件
说到这里,他才心中猛地一跳。
五年前,长安刚刚平定兵乱,却大兴土木在皇城新建寺庙,甚至为迎接驮着佛骨的白象入城、拆毁了几个古老坊巷的大门。延寿坊就是其中之一,在坊中建起高达十几丈的彩楼,围观者如堵,许多狂热的信众甚至烧手指供奉、沿路悲哭嚎啕。
等等。
断指毁面,以奉佛祖。
断臂、菜人肆、剁骨刀。
狂吠的野狗、沉默的孩童、深不见底没有感情的双眼。
李猊突然按紧额角,手撑在檐廊的柱子
上,闭眼呼吸急促。无数回忆碎片在面前滑过,却都拼不成完整画面,只有钻心蚀骨的痛苦。
“大人?”
韦练回头看见他的异状,面色突变。忽地想起什么,她从怀中找了找,终于翻出一条残余薄荷气息的手巾,还是他此前在平康坊那次强行塞给她的。韦练踮起脚把手巾按在他脸上,李猊缓缓抬起手接过,长呼出一口气。再挪开手时双眼清明,再看向她时,目光除了感激,还有些别的复杂神色。
“多谢。”他把手巾收进怀中。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轻响,李猊警惕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绣蟒纹的浅色袍服下摆,接着是熟悉的慵懒嗓音。
“唷,李大人,你也来了。”
织金香囊在宜王的腰间晃动,把薄荷叶的清凉驱散。李猊先把韦练拉到身后,才对宜王行礼,手却还因方才瞬间的回忆碎片冲击而微微颤抖。
“见过宜王殿下。”
“李大人来此处是为查案,我来此处是看我的舅父。不过也算有缘,毕竟本王现在是…”宜王意味深长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对韦练眨眨眼睛。
“落在御史台手里了。”
第40章 ☆、狐狸公子04
王氏宅院里尽管是秋季、依然布置得花团锦簇。从前堂走到宅院中央,一棵年岁久远的银杏映入眼帘,满地黄金落叶轰轰烈烈占满整个中堂视力所及之处,树下是石凳石桌,刻意营造出隐居山中的古朴氛围,实则不知花费钱财几何。
而就在骑马不到半个时辰的地方,野狗会叼走窗前玩耍的婴儿啃食,村民的眼睛弥漫死气。
这就是长安——极致的繁华与腐朽、极致的残酷与堕落。才能、权力,在这里都是被当做粪土般挥洒的东西,最后,只有手握筹码最多的豺狼和伥鬼能留在棋局上搏命。
“此处原是前朝将军旧宅,将军下狱被斩,舍宅为寺即将住所改建成寺院。唐及唐之后盛行。之后,几经修才得今日的模样。”宜王延请两位到宅院中央,自己大模大样坐在上首的矮榻边,熟练地靠在软榻扶手上,眼睛就瞟向站在李猊身后的韦练。
“韦公子怎么还站着,请落座。难不成还要本王给你倒茶?”
他语气和煦,韦练打了个寒战。这个宜王心眼子比李猊都多,还是个笑面虎。看似慵懒随意不拘小节,实则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韦练看了一眼李猊,男人点头,她才不情不愿地拣了个石凳,不自在地坐在两人中间。
“原本不知殿下会来。”
李猊目光瞟到不远处的仆从,那人依然托着檀木盘子,面带微笑,像个训练有素的木偶,让人瞧着不寒而栗。此刻又有仆从从长廊深处走来,弯腰低头为她们倒酒、布置香炉。待忙完一切后又行礼退出去,全程未曾抬过一次眼。
而宜王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拿起白玉杯敬酒,而大风刮过,银杏叶恰在此时飘落。男人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愉快表情和李猊的如履薄冰、韦练的如坐针毡形成鲜明对比。
“此案能交与二位,是本王的幸事。”
说完,他自己先将白玉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顷刻间起了红云,顾盼神飞。韦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心中啧啧有声,再次暗叹,祸水。
李猊也将酒饮尽,亮了亮杯底。韦练见他不推辞,自己也就不再客气,将酒杯端在鼻子前闻了闻,见酒色清冽有药味,显然是上等货,就一口饮下,浑身便起了热气。
“这是舅公府上自己酿的茱萸酒,若不是你二位来,原本还要捂上几天才开坛。从前东海郡管这叫做‘刘伶醉’,说是酒圣刘伶所酿,劲力不小。”宜王看热闹似地瞧对面两人瞬息万变的神色。“不过看韦公子和李御史的脸色,倒非量小之人。”
韦练根本没仔细听宜王的话,她已经飘飘然沉浸在绝世好酒的回甘之中,心中思索的只是配方里究竟加了什么不得了的药材,能有此种香味,就眼睛亮亮地看向宜王:“确是好酒,在下可否再饮一杯?”
宜王爽朗大笑,而韦练就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还没倒满,杯子就被李猊抢过,一口饮尽,喉头涌动。喝完,他把杯子轻放在桌面上,眼神冷淡,与平时一样。
“殿下,我二人尚有公务在身,不能多饮,恐要失陪了。”
宜王露出被扫兴的表情,但也没有动怒,只是偏过脸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李猊就示意韦练起身。就在二人即将离开这诡异又华丽的庭院时,宜王幽幽开口了。
“你们当真不想知道,王家小姐的下落?”
秋叶纷飞中,韦练回过头,看见宜王绝美侧脸在日光下闪烁,眼睫浓密,但似乎……有些落寞。
“本王也不想再有人死了,更何况她们来长安的缘由,都与本王有关。”
***
热茶倒入茶杯,这次宜王不再像方才那般嬉皮笑脸,换成正襟危坐。这偌大宅院的主人一直没出现,却出现了个不应当在此的皇子。虽则他已经及冠,但在娶妻成家另立王府之前,按律都不能离开皇城,为何他能够不受律法约束自由出入?是天子特许,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这颗项上人头?
韦练瞧着他,越瞧越疑惑。而李猊神色不豫,只盯着对面倒茶的手。
“李御史,韦公子,可曾听过长安一则流传多年的怪谈。那怪谈里说的是长安兵乱那年,屠户家的小姐与公侯府上的小姐出城避难,在下雨天共同在破庙中躲雨,两人都在神像前许愿,公侯小姐许的愿是,望今后不用再嫁人,能留在公府侍奉父母终年。屠户小姐许的愿是,望今后不再挨饿,不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宜王讲到这里停顿,喝了口茶,目光饶
有兴味落在韦练脸上,她有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心中一惊,低下了头。
“韦公子,你猜结果如何。”
寂静。尴尬的冷场中,韦练终于清了清嗓子,不得已作答。
“公侯小姐死了。”
“对。”
宜王冷笑。
“屠户家的女子发现破庙里这个小姐是公侯之女,便杀了她,将人皮剥下,披在自己脸上,回到长安变成了公侯的女儿。但人皮就算养护得再好,终会腐烂。某日,屠户的女儿一觉醒来,发现脸上那张人皮起了尸斑。”
风飒飒吹过,韦练打了个冷战,从心底窜起寒意和某种不祥的预感。
“她便称病不出门,连父母也不见,说是生了怪病。公侯不知真相,请了许多名医来看,但她将房门紧锁。公侯夫妇溺爱小女,也无可奈何。直到某天,来了个黑衣郎中,手提药箱,说能根治小姐的怪病。”
宜王继续讲,语气阴沉。
“那郎中用兜帽罩着脸,谁都看不清面容。郎中敲门,对里屋说了句什么,门便开了。众人闻见一股恶臭,仿佛死了多日的尸首之气,纷纷闪避。郎中进屋后,不过半日光景就走出,而屋中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变回原样。公侯隔着门与女儿交谈,那女子说病虽好却不可见人,唯有食生肉五天,才可恢复。生肉需于每夜子时放在屋外,她自会来取。公侯夫妇答应,重金送别黑衣郎中。从此,夜夜放生肉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