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客官们,方才说我女儿。我女儿这就来。你们说她腰身纤细,是因为她已经被上个路过的客商害死啦,她腹中那未成型的我的孙儿也死啦!”
  老妇人一步步地靠近,最前面站着的,便是方才推她的客商。不知何时他已经被同伴推出去站在为首的位置,而面色煞白的人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直愣愣盯着面前。
  “那手腕,是不是很白?她活着的时候,
  还戴着玉镯子呢!”
  老妇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脸。
  “没瞧见她的容貌,真可惜。”
  ——“不信,回头瞧一瞧。我女儿根本没走,就在客官身后。”
  扑通。
  起初没人敢回头,但现在这声巨响就来自身边。有人硬着头皮回头,继而发出一声惨叫,也捂着心口倒下。
  就在门前站着个人身狐面的怪物。它用衣袖遮着嘴,笑得同人一样。方才偷看的人只要视线略往上就会对上一张狐狸脸,但他只看到了衣袖,那衣袖里确是女子的胳膊,洁白纤细,在袖口里晃荡。
  ***
  御史台牢狱里,李猊闭眼端坐,汗水顺着脖颈流下,腰腹起伏。
  “唉,唉,别动,就这样。”
  韦练叼着笔杆想了一会,眼睛一亮,运笔如有神。
  寂静中,李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来自投罗网。眼前这个狸猫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有对画技的追求。瞧他如同瞧一具骨骼构造精巧排布准确的尸体,脸红都不曾脸红。
  但他却杂念纷飞。
  韦练究竟是谁,为何有如此眼力、画技和武功。如若是个江湖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于诗书礼仪和朝堂规矩也心中洞明,却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尤其那夜与宜王的一番交手之后,他确认宜王知道些关于韦练的底细,却都瞒着他,就像他是个外人。
  外人。李猊想到这个词,按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
  “放松些。”
  韦练停笔,眉心微蹙:“大人,你今夜浑身筋骨紧绷如弓弦,不似平时那般自然潇洒。这样画出来的尸……哦不,小像,便没有神韵。要么,今夜便权且如此,下次再练吧。”
  她将毛笔搁在案几上,用衣襟擦了擦手就站起。烛火摇曳中,原本静止如石像的李猊站起,两步走到她面前,隔着案几握住她手腕。
  出乎意料地,她手心冰凉,且有汗水。她反应过来后使劲要挣脱,他却越握越紧。
  原来她也在紧张。方才那些淡然话语和游刃有余,都是演的。
  他目光掠过案几上的画纸,韦练眼疾手快一把遮住,但还是被他瞧见了。
  她方才什么都没画,麻纸上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画?”
  他心脏跳动剧烈,快要跳出喉咙口。不知是即将知道某些真相的紧张、兴奋,还是未知的其他情绪。
  “我画不画与你何干?放开!”
  她奋力扭动,而李猊将她手腕控起放在背后、压在书案上,烛火晃得厉害,而那种熟悉的危险预感又漫上来,韦练不敢看他眼睛,只是一味地偏过脸,却不知道这举动已经将脆弱脖颈暴露在他目光之下。
  “伤、伤口!”她急中生智,终于想起这茬。其实这几日她能吃能睡,又仗着年轻,伤势恢复极快,只剩下一条蜿蜒如蛇蜕的伤疤。
  李猊眼神逐渐深暗,手一点一点放松。韦练马上泥鳅似地从他怀里窜出去,但在溜走之前,好死不死地回了头,就看见他被定住似地站在案几前,拿起那张白纸端详的背影。
  挺拔,孤独。
  像朔方常见的孤岩峭壁,世间好风景都只是从中掠过,不会停留。
  韦练咬牙默念,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再插手,不要再动闲心。
  心意不动,拿刀的手才不会抖。这是被节度使收养后那个昔日叱咤北地的武将教给她的第一课。后来那人死了,为保护妻儿老小死在流民乱刀之下。他老了,颤抖的手早就拿不动刀,而他最器重的刺客骑马奔袭三天三夜,还是迟来一步。
  她终于走出暗无天日的御史台大狱,迎面就瞧见气喘吁吁赶来报信的卫兵。那人手里捧着个血淋淋的东西,用布包裹着。
  “城东要信急报!”
  “灞桥边驿馆出了人命案子,死者少说十五人,全是来长安做皮毛生意的商客。死、死状惨烈。”卫兵脸色煞白,把染血的布包递过去,双手抖如筛糠,在强烈血腥气中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除、除了商客,驿馆里还有这个。”
  “是女子的手臂,却并未发现尸首。”
  打开包袱,韦练的心立即沉下去。
  那确实是女子的手臂,戴着玉镯,在月色中像一段藕,却泛着苍白的死气。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8
  第三卷《狐狸公子》开卷撒花!第二阶段最后一天提前发掉今晚章节,投票什么的就拜托大家了!(鞠躬
  第38章 ☆、狐狸公子02
  一行人骑马还未到大门,远远地就闻见血腥气。
  灞桥边临着折柳村,自古以来便做驿站和酒馆生意。由于“灞桥折柳赠离人”的习俗流传甚广,送行之人就算不从灞桥走也要过来折个柳喝些酒,再在酒馆的粉壁上题写几句诗。但乱军之后,从前酒旗密布熙熙攘攘的折柳村变得冷清至极,只剩寒鸦栖息在枯枝上,偶尔啸叫一两声。
  那队从城里来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停在萧瑟的折柳村前,血腥气弥漫至土路上,村民们早已围聚在远处看热闹,远远地,他们看见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是一个腰杆挺拔的年轻官兵,腰佩长刀,眉毛扫到鬓角里去,一双眼睛鹰隼般亮着,看到何处,何处被看的人就低头。而后面跟上来的却是个与前面那凶悍冷硬上司形成鲜明对比的玲珑小个子,像只猫似地灵活从马背窜下来,一眨眼便窜到队伍最前面跑去瞧村口的石碑。而其他官兵见怪不怪似地,对这场面熟视无睹。
  “大人!”
  小个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叫了一声。无形的猫尾巴在晃荡,而她身后的官兵则不紧不慢走过去,低头嗯了一声。
  “怎么。”
  “这是村碑,五年前立的。所记大事乃是……”她读到一半,看向李猊,而对方显然也读到那段文字,面色顿时严峻。
  “食人。”
  等在后方的官兵听到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也忍不住打寒战。长安尘封的过往其实并不遥远,区区几十年,足以让“稻米流
  脂粟米白、公仓私廪具丰实”杜甫《忆昔二首》的天下第一都城变为易人而食的地狱。又过了几十年,在折损了无数骁将与小兵之后长安终于回到李唐手中,生机便如杂草般破土而出。草民们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努力又卑微地在废墟上重建某种日常生活。但现在,这种日常被简简单单两个字打败。
  那是某种噩梦的重临,在耳边一遍遍地提醒——眼前的安稳不过是泥沙堆成的高塔,一阵风吹过,就会碎成齑粉。最下面的就会被当成两只脚的羔羊搁在案板上。先是小孩,然后是女人,最后是原以为能活到最后的所谓“一家之主”。所有人都曾经历过那个黑暗时刻,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仿佛不说,它就可以不存在。
  “逾十年,旧庙重修,供奉药师像五种,另奉……”
  小个子读到这里又停顿:“这里,另奉后头的字,被涂掉了。”
  李猊紧盯着石碑上最后那些漫漶的字迹,握紧障刀。
  秋日的朔风恰在此时吹过,灞桥连着长安东郊,再往北过了灞河,就可去往莽莽草原。当年长安就是由此陷落,在自北而来的重骑兵围攻之下,将国都变成屠场。而近日惨案接连发生,惨案的源头是一张画着十个女子看似无甚玄机的画像,画像却带着兵乱的谶言。接着是屡次现身的西凉药师佛与其背后断指毁面的凶残信仰。他眼睛略闭了闭,将某些黑暗画面压下去、再压下去,压到内心深处。唯有如此,他内心熊熊燃烧十余年的火才不会把自己烧死。
  “大人。”韦练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她冷淡安静的声线像盆凉水,瞬间浇灭他心底燥郁之火。再睁眼时,他看见一双熟悉的黑瞳,倒映他自己深陷执念的脸。
  “没事吧。”她小声询问,李猊点头继而摇头,开口时声音沙哑。
  “无事。时候不早,去驿馆看看。”
  韦练闻言转身,而康六此时也下马,跟随两人往折柳村走。村碑正对的古庙已经荒凉破败,但依然占据着最好的方位。里面佛像倾倒,但她依然瞧见了正中央供奉的赫然就是他们此前在曲江池行宫里曾见过的“西凉旧像”——手握尖利金刚杵的药师佛。佛陀面容慈悲,似乎是微笑,那微笑却让她毛骨悚然。
  “走。”
  她感觉到身后有只手,在她后背轻推了一下,还刻意避开此前受过鞭伤的地方。韦练耳根发热,步伐就不由自主地加快。古庙旁边分布着几十户人家,都开在沿街的道路旁。由于此处已是城郊,坊市限制不比城内,再加上灞桥赠柳的风俗由来已久,酒馆和驿站也就纷纷沿街而建,无论大小,白日里均敞着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