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什么?”
  “富贵人家墓葬里常见的《妇人启门》,原本该是身子向外,半身侧立,意在引渡墓主升天。这中央的金屏风,却是身子朝内、面朝外。那么,我们所在之处,才是冥府,她所到之处,乃是人间。”
  男人更加疑惑,韦练急了,握住他手腕就往自己对面拉,站在面对屏风的位置,而韦练自己站在背向琵琶女子屏风的位置。
  “譬如说,大人已经死了,躺在墓穴里,此处金阁便是你的墓室,我若摆这个姿势,便是寻常墓室里所见的,妇人启门。你死后便可被引渡到天上去享福。”
  她摆了个面对他开门的姿势,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以让他更好理解。
  “但若是我是这副姿势”,她转过身子,背对男人,手往后搭在虚空的门框上,接着侧身,目光哀怨地看向他,此时此刻,她的动作与不远处的屏风一模一样。
  “那便是说,大人已升天,正在往天上看向人间。”
  他打了个寒噤。
  “依你之意,站在金阁里的人,应当都已经死了,且已经升天。”
  “不错。”
  韦练自信点头,说完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脸变白了些许。男人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他先开口。
  “再看看,还有何物蹊跷。”
  “再有便是这些灯盏了。”
  她指向环绕金阁中央血迹、围成圆形的长明灯。灯盏制式古老,都做成跪坐宫人此处长明灯形制参考汉代长信宫灯。形状,精巧且诡异。
  “一共十二盏,怎么看,都是法阵。”
  她又往前走几步,仔细查看灯芯,却发现里面不是油芯,而是蜡烛。她用手沾了余蜡,尝了一口,而他目光追随她诡异举动。
  “没毒。”
  她回头向他确认。
  “寻常案子里常有在灯芯中放西域毒药、待烧完便可致幻,狂乱自戮的。但此案并非如此,是寻常可买的蜡油。”她从身侧大小布袋里掏出其中一个,打开小盒,用小刀从每个灯芯中都剜了蜡油,收入盒中。“这些证物,留待御史台查验。”
  他在她剜蜡油的间隙,又开始在金阁中绕行。十二个灯盏、十扇屏风,排列成两个同心圆,将死者围在当中。而房梁上……
  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她开口。
  “还有个东西,你抬头看。”
  韦练抬头,看到房梁上的两句诗,啊了一声,手里的小盒没拿稳掉在地上。
  “怎么,你见过?”他抓住她神情里的微妙情绪,马上追问。
  韦练仔细看那两行草书,目光灼灼。
  “这是……秦延年绝笔。”
  她咬唇,眼里燃着火。
  “秦叔是我旧相识,当年在平康坊他喝多了酒时曾讲,他的草书承自张旭盛唐著名书法家,两人是天宝年间的酒友。长安陷落之后,他再不写行草,说见了伤心。”
  “你为何会认识秦延年。”他又走一步逼近她。“为何要毛遂自荐来做仵作,又信誓旦旦,说秦延年之死与裴府有关。若你与他是同谋……”他喉头滚动,眼中暗流奔涌:“恐怕不止是杀头那么简单。”
  “我与秦延年是什么交情,李大人当真在意吗?”
  她猝然开口,又倒逼他退了半步。
  “你带我来此,不就是为了捉住我与秦延年相识的把柄,然后将我定罪,送去领赏,不是吗狗官。”
  她腰板挺直,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嘲讽让他心中火气更盛。
  “你们这类狗官,不就是接了案子后,纵使查明了真凶也谁都不敢得罪,最终抓几个草民做替死鬼,让犯案的贵人继续逍遥吗?那还迁延个什么,不如趁此时我已供认,直接拿下。方才我所推的案情,便都可作为你独自想出来的,写进文书里,又可官加几级。”
  她甚至又逼近他一步,像被吊起来搁在案板上还宁死不屈、蹦起用尾巴也要抽他一下的鱼。
  “来啊,断头饭也吃过了,秦叔的绝笔也看过了,韦某这条贱命,今日折在此处也不亏。”
  他与她寇仇般地对视了半刻,最终他强压下被误会的怒意,闭了眼又睁开,心平气和开口。
  “我若要拿你做替死鬼,不用带来此处,在御史台狱里便能将你屈打成招签字画押,明日你的脑袋便能挂在午市供人评论。”
  韦练怔住了。
  “你不抓我吗?”
  “我抓你做什么。”男人气笑了。
  “那
  ”,她飞速思索,眼帘垂下,但他仍能看到她滚动的眼珠。
  “我看了如此多机要,尤其是那个、那个诗,想必,若不能破了案子,便不能活着离开御史台,对么。”
  “还算机灵。”他叉腰,按了按额角:“再想想。”
  “那诗里提到的‘十人’,恐怕就是御史台在发愁的要案。你此前不让我说的缘由,大略,不是与裴相有关,便是与……内廷有关。”
  寂静。
  寂静中男人眼里杀机涌动,伸手揪住她衣领,但用力不深。受了此前惊吓,她浑身都绷紧,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眼里看见兔子般无力的自己。
  “你一个市井画师,怎有如此见识,你究竟出身何处。”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孓然一身,无可奉告。”
  她咬牙,眼里是痛快的光。
  “乱军一起,纵使天子也要乞食乡里、杀妻以讨将领欢心。出身算什么,权位算什么,富贵算什么?”
  他放手了,韦练浑身一松,坐在地上。男人袖手转头,语气冷漠。
  “不早了,今日查案便到此为止罢。”
  他手按在大门上,敲了三下,门外的卫士们闻声而来,保卫金阁。门在她身后关上之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将此处尸形图、屏风画、还有梁上草书,全部临摹,明日交与我。若有半分差池,便如你所愿,将你押入死牢,择期问罪。”
  咣当。
  金阁关上了,而韦练被关在金阁里,与血腥的一切相对。男人在门外听了一会,没听到嚎哭责骂,也没听到其他异响。他几乎不可闻地叹口气,对左右吩咐。
  “看好金阁,不准任何人进出。”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补了一句。
  “逾半个时辰,进去送饭。吩咐裴府做姜汤、加胡椒、羊肉。”
  黑暗中菊花丛被风吹得簌簌颤动,他安排完一切,束手站立,神思忽而游离。方才她骂他时的词句尤在耳畔,他嘴边却少见地浮起笑,看得侍卫们毛骨悚然。
  “不知天高地厚。”
  他如此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往外走。而在菊花丛中,忽而显出纱灯的光。两盏精致纱灯,上面写着“裴”字。
  “李大人留步。”
  宫灯后,穿着绯红袍服、步伐慵懒的人出现,鬓发半白,眼睛如老虎般悍然无畏。
  “听闻大人带了新找来的千里驹查案,裴某不敢打扰,故迎客来迟,实在失礼。”对方拱手:“如大人不弃寒舍简陋,不妨留下一同用饭如何。”
  他站在水阁边,冷冷看着步出菊花丛的宰相,如同两只猛兽在岸边对望,最终,是宰相先带着笑颜打破僵局。
  “莫怕,此宴并非鸿门宴。裴某只是想知道,何时能洗清老臣的嫌疑,好回朝尽忠。”
  绯色官袍一甩,身后就出现两个妙龄的女子,各自捧着酒壶。
  “重阳美酒,是老臣微薄谢意。若大人不收”,对方箭簇般的目光射过来:“便是觉得爱女死在自己府上这事,是裴某自家设计、嫁祸贵妃的一出戏。毕竟,大人站在鱼公公那边,公公站在贵妃那边,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第5章 ☆、傀儡词04
  裴宅中央待客的厅堂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如同仙乐、飘到九天之上。细竹帘放下,将厅堂里的奢靡景象与外界隔绝,依稀能见到如云的美人托着金盘在回廊里穿梭。
  如果无视屋顶上密密麻麻停着的乌鸦,这本是一幅静夜良辰夜宴图。
  宴会厅中央是沉香木矮榻,榻上金屏风画着猛虎噬人,血腥可怖。穿着绯红圆领袍的裴相正歪坐在踏上,看着下首正襟危坐的贵客,他面前食盒里,珍肴美食一动未动。两旁的美人为他斟酒,都被他冰冷目光吓得缩回手。
  “李御史,是看不上裴某府上的菜肴么?”裴相懒懒开口,从金盘里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不敢。”他垂目养神,手按在膝盖上,神思飘到别处。
  啪。裴相将手里的玉杯搁在案几上,丝竹停了,左右吹横笛的弹琵琶的与传菜的全数安静退下,直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人。
  “说实话,案发三日以来,裴某一日未曾安寝。”裴相叹息:“吾小女年纪尚幼、自小娇惯。入选十美图册以备妃位原本是圣恩浩荡,却令吾心中惴惴”,他低头:“如今发生此等祸事,实在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