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温棠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周婆子的肩膀,望向车外,
周婆子先是一愣,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也跟着扭过头往窗外看,
阿福在茫茫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一直低着,
双手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通红。
周婆子当即转回头,嘱咐车夫把马车赶得更快些。
外面的阿福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前面的马车,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依旧默默地往前挪着步子。
雪片疯狂地砸落,很快便在他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
几乎要将他这具行尸走肉彻底掩埋。
雪势愈发暴烈,天色越发晦暗,
彻骨的寒冷让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前方药铺门前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点微弱的光晕,透出些许暖意,
药铺的伙计瞥见这个雪人般摇晃走来的身影,“啪”地一声,关紧了店门。
阿福并未试图敲门,他只是默默地蜷缩在药铺门廊下那一点点可怜的,根本无法遮蔽风雪的角落里。
寒风裹挟着雪,打在他身上,
他拢紧的双手之间,紧紧攥着一张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那是江夫人留下的遗书。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阿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梦中,是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江岸,秦恭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远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
他焦急地脱下自己的衣裳,拼命想换上章尧那身早已被血污浸透,冰冷沉重的玄甲,“爷,您换上我的衣裳,快走!趁着前面还在厮杀,往南走!天大地大,隐姓埋名,总能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脱衣的手也在剧烈颤抖,他向来胆小,见点血都腿软。
阿福是江氏捡回来养大的,跟着章尧一起长大,虽是贴身小厮,章尧却从未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与自己一般无二,
江氏做新衣服时总不忘给他也做一件,章尧出去念书,替人抄书赚了钱,回来也总会给他带东西......
那天,他胸前一直揣着半个早就冷硬如铁的饼子。
他不想章尧死,想换上他的衣裳,让他在军队的掩护下逃走,以后改名换姓,去个偏僻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章尧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与硝烟,辨不清神情。
当阿福终于将那沉重的甲胄胡乱套在身上,翻身上马,扬鞭欲催之际,
“章尧!!!”
“活擒逆贼!!!”
对面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巨大的恐惧如冰水兜头浇下,阿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望中,一股奇异的平静却蓦地攫住了他,也好,
若能替爷死,值了!这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事!
马儿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住了缰绳,
阿福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后一仰,他惊惶地回头,只见章尧一只手死死攥住缰绳,
拳头紧握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马头拽转!
“爷......”阿福的呼唤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来,他只觉眼前一红,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
是章尧用身体挡住了那支贯向他的长矛,
冰冷的矛尖穿透了章尧的左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之下,章尧的面色竟无丝毫改变,仿佛那被贯穿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只有那双透过血污与混乱直直望过来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很多情绪,
他猛地拔出那矛尖,反手掷出,阿福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身下的马已被章尧狠狠一拍,嘶鸣着疯狂向前冲去!
“走,活下去!”
马儿受惊,嘶鸣着撒开四蹄,冲了出去,阿福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只来得及死死攥紧怀中那张遗书,甚至连江夫人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都未能带离。
风声,厮杀声瞬间被抛远。
药铺门前那盏灯笼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在狂风暴雪中挣扎着,几近熄灭。
阿福的身上已覆满了雪,几乎与门前的石阶融为一体。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一点点涣散,他想撑到爷......行刑那日,好将江夫人和爷带回故土安葬,
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砸在身上的风雪似乎......停了?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阿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
一把撑开的伞,静静地悬在他头顶。
第76章
翌日清晨,风雪愈发暴虐,比今年冬天任何一日都要来得狂猛。
府邸门前的台阶,路道,尽数被厚厚的雪覆盖。
府中仆役天未亮透便披了蓑衣起身,执着笤帚奋力清扫门前积雪,
然而雪势实在太大,这边刚扫出一条小径,那边便有更多的雪沫被狂风裹挟着,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官衙。
朱漆大门在雪地中红艳艳的,透着股沁骨的森冷,
值守的差役站在门两侧,棉袍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周婆子撩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直扑进来,
她忙侧过身子挡了挡,才扶着温棠下车。
“慢些走,当心脚下,大奶奶。”周婆子低声地说,小心地扶着她。
官衙内,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深处,两侧高墙夹峙,寒风在此形成猛烈的穿堂风,呜咽呼啸,
温棠拢了拢斗篷前的系带,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睫毛上不知何时落了点雪。
甬道角落,几个当值的狱卒正缩着脖子避风,
其中一人正掂量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状元郎的宝贝疙瘩?揣得那么紧?”
旁边的人凑趣道,“能挂脖子上的,岂是凡品?”
那人嘿嘿一笑,随手掀开盒盖一角,只见盒内盛着些细腻的灰白色粉末,质地极轻,风一吹便微微浮动,
他们这些常年混迹牢狱的人,一眼便认出是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如同沾了什么秽物般猛地将盒子掷开。
“呸,晦气,什么鬼东西!”他嫌恶地蹭着手。
“怎么了?什么东西?”另一人还不明所以,弯下腰想去捡。
“要去你去!”先前那人啐了一口,满脸晦气,“宝贝?死人骨头烧的灰!真是晦气到家了。”
他骂骂咧咧,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净手。
他刚一转身,抬眼便看见甬道那头走来的人,
脸上的嫌恶瞬间被笑容取代,忙不迭地迎上去。
“大奶奶安,傅大人安。”
是傅九正引着温棠往这边走来,他看见聚在一处的几人,眉头微蹙。
温棠的目光则静静落在那被丢弃在脏污雪泥中的小盒子上,
盒盖半开,里面灰白的粉末正被风雪无情吹散。
“劳烦你了。”温棠说。
傅九立刻躬身*,“大奶奶放心。”
随即几步上前,目光如电扫向那几个狱卒,“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差事都办妥了?”
几人噤若寒蝉。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傅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大,大人......”那扔盒子的狱卒脸色发白,嗫嚅着辩解,“小的们不敢私吞东西,那里面是.......”
“捡起来。”傅九重复,语气更冷。
几人不敢再犹豫,慌忙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捧拾散落在脏雪中的骨灰,
雪泥混杂着灰烬,被他们胡乱地塞回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
温棠一直静默地立在风雪中,由周婆子搀扶着,
直到傅九命那几个如蒙大赦的狱卒捧着盒子,垂头丧气地往牢狱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更浓重的风雪吞没,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傅九快步走回,“大奶奶,大爷知道您要来,已在里等候多时,早膳也备下了,有您素日爱吃的蟹黄小笼包,大爷等着您呢。”
温棠颔首,转身随傅九引路,
风雪依旧狂肆,周婆子撑着的伞几乎要被掀翻,冰冷的雪花不断钻入,落在温棠乌黑的发间,肩头。
她向前走去,身后风雪更急,迅速覆盖了方才那片狼藉之地,
新雪无情地掩埋了脏污,只隐约露出一小截断裂的红绳,
绳子上沾着污黑的泥渍,很快也被洁白彻底吞噬,再无痕迹。
周婆子低声在温棠耳边道,“大奶奶,阿福昨儿个已请大夫瞧过了,伤得不轻,大夫说需得好生将养些时日,待他好些了,便......便让他离京。”
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