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温棠会意,依着他重新坐下。
  淮哥儿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恭,伸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去够秦恭垂在身侧的大掌,固执地将那宽厚温热的大手也拉过来,叠放在温棠的手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蜷好,示意爹爹娘亲并排坐在他床边。
  秦恭身上冰冷的玄甲未卸,骤然在温棠身侧坐下,一股带着铁锈的凛冽气息瞬间侵入温棠的感官。
  他坐得很近,两人手臂不可避免地相贴,温棠的手纤细冰凉,被秦恭骨节分明,掌心滚烫的大手轻易包裹住。
  温棠素来不擅编故事,此刻自然是秦恭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帐内缓缓流淌。
  淮哥儿起初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为专注,
  渐渐地,帐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下去,帐内愈发静谧,只剩下秦恭平稳的叙述声。
  淮哥儿的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敌不过困意,呼吸变得绵长,秦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悄然低了下去,直至停歇。
  淮哥儿终于沉沉睡去,只是那双小手,依旧固执地搭在父母交叠的手上。
  待他睡熟,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温棠才小心翼翼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出。
  指尖刚一动,秦恭的目光便如影随形般落在她侧脸上,温棠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缓缓将头靠向他的肩头,
  冰冷坚硬的甲胄硌着她的脸颊,带着粗粝的摩擦感和铁器特有的寒气,刺得肌肤微微生疼。
  帐中的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倏然熄灭。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帐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彼此模糊的轮廓。
  温棠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模糊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稳稳抱起,轻柔地放回那张宽大的行军榻上,
  温暖的被子盖上来,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在这气息的包裹中,沉入了连日来第一个安稳的梦乡。
  这一夜,雨未停歇,只是后半夜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帐顶,
  风却更大了,在营帐外的树林间呼啸穿梭,枝叶剧烈地拍打碰撞,噼啪作响。
  温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因为这些天来,她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原本在家中养得莹润的脸颊明显清减下去,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愈发大而空茫,灵动被深重的疲惫与脆弱取代,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意。
  翌日清晨,温棠是被一阵骤然加剧的雨声吵醒的,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
  身旁的小榻上,淮哥儿还在熟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温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不再像昨夜那般绵软。
  帐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温棠应了,早膳很快被端了进来,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几碟清脆爽口的腌渍小菜,还有几张刚烙好,冒着热气的胡饼。
  秦恭不在帐中。温棠起身时,身侧床榻平整冰冷,显然他昨夜并未在此安歇。她低头搅动着碗中清粥。
  她身上的衣裳已换过。营中并无女子衣物,此刻她身上穿着秦恭的中衣与外袍,
  那宽大的衣袍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落落的,袖口需挽起好几折,行走间袍角曳地,甚是不便。
  属于他的,带着淡淡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
  秦恭是何时离去的?温棠没有问,默默用完早膳,她便坐到淮哥儿床边守着,
  见孩子睡得不安稳了,便伸手轻拍他的背脊,柔声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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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最高处的瞭望台上,数名将领肃立雨中,为首的正是秦恭,一身玄甲在晦暗天光下更显沉冷。
  “边关战事胶着,我等面临三方夹击,蛮族侵扰,前朝余孽作乱,以及范慎为首的叛军。”一名中年将领上前一步,声音穿透雨幕,“三方虽暂时合流,然其根本利益必有相悖之处,若能离间其心,使其自乱阵脚,朝廷大军便可寻隙而入,分而破之!此乃上策,亦是殿下之意。当先遣使探其虚实,择其薄弱者招抚分化。”
  “对付这等乱臣贼子,蛮夷野人,就该以雷霆手段,尽数剿灭!杀他个片甲不留!纵使损兵折将,也要扬我朝廷天威!”
  先前说话的将领皱眉反驳,“一味强攻,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更有城池为依托,我军若强攻硬打,纵使最终得胜,亦必是尸山血海,损耗国力根基!此乃下下之策!殿下深谋远虑,智取方是正道。以最小代价,谋最大胜局。”
  秦恭目光扫过众将,“还有何议?尽可道来,我要的,是最小伤亡,最小损耗,最大胜果。”
  很显然,秦恭不需要一味嗜杀,非但不能震慑,反会激起更烈民怨,动摇国本。
  议定方略,秦恭率众将步下高台。校场之上,大雨滂沱,兵士们却依旧阵列严整,喊杀震天地操练着。
  枪阵如林,刀光映着雨幕,寒光闪闪。兵卒们赤膊上阵,刀枪猛烈的碰撞,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秦恭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玄甲,
  他大步走入校场,雨水在他脚下飞溅,他径直走向阵前。
  负责操练的军官一见,立刻挺直腰板,声如洪钟,“宸王殿下!”兵士们闻声,齐齐停下了动作,便要行礼,
  秦恭抬手一压,示意继续。将士们精神更振,动作愈发凌厉,吼声直冲云霄。
  随行的将领们亦站在雨中观摩,看着士兵们的装备和马匹,一名将领,“叛军阵中新近冒出一戴面具的年轻将领,此人不仅排兵布阵诡谲多变,更善工械,前日我军夜袭,其麾下骑兵突然杀出,马匹配有新式蹄铁与鞍具,冲势更猛更稳,我军吃了暗亏。”
  “可知那面具人的底细?”另一人问道。
  旁边一位消息灵通的将领沉声道,“是范慎新认回来的儿子。”
  也就是从前那位章大人。
  天色越发阴沉,浓云如墨,翻滚着压向地面,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滚动,
  校场上一片昏黑,狂风卷起地上的泥水与枯草,浑浊一片。
  傅九的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走到秦恭身边,
  秦恭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向众将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帐内,淮哥儿早已醒来,此刻正腻在温棠怀里,小脑袋依赖地拱来拱去。。
  “要听山脚下小猪一家……”他奶声奶气地指定,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你不是说听腻了这小猪么?”温棠轻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
  淮哥儿是个善变的小孩,今天喜欢听这个,明天喜欢听那个。
  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听腻了小猪的故事。
  母子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厚重的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淮哥儿是最机灵的,听见了动静就立刻从温棠怀里仰起小脸,“爹爹。”
  温棠是背对着帐门而坐,没淮哥儿反应那么快,这会儿秦恭从外面突然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温棠的背影有些许僵硬,昨天两个人见面,她其实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当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沉,视线自然也跟着模糊不清,
  别说看清他的脸,他昨晚有没有说话,她都不记得了。
  军靴踏在毡毯上,身后传来了男人有力,沉重的脚步声,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停在她身后,
  温棠这才转过来,然后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秦恭的衣裳,穿着他的衣裳让温棠觉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让秦恭穿她的衣裳,他肯定也会不自然。
  坐在床边晃着小脚的淮哥儿,乌溜溜的眼珠在爹爹和低着头的娘亲之间骨碌碌转了两圈,忽地小嘴一咧,猛地转身,
  一头扎进被褥里,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在外面,还故意拱了几下。
  非礼勿视!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懂事。
  淮哥儿把自己拱累了,小脑袋埋在暖和的被子里,没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温棠看见孩子睡着了,立刻转过身,想将淮哥儿抱到枕头边睡得更舒服些,
  只是她的手才刚伸过去,就被同样弯腰的秦恭攥住了手腕,温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进了他怀里。
  淮哥儿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在做什么。
  温棠被搂坐在秦恭怀里,秦恭的脑袋埋在她脖颈那儿,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发顶对着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秦恭方才抬起头来,温棠眼眶早已蓄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秦恭还带着雨水的手背上,秦恭伸手去给她擦,
  但是她的泪水落的又急又快,秦恭擦拭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
  最后直接用滚烫的唇去吻她的泪水,唇重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眼眶边,湿濡的睫毛上,那颗小小的泪痣旁......咸涩的泪水沾满了他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