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仁衡当然有强硬的底气。
  ZB-168在与IB-738的头对头III期临床试验中取得了PFS和ORRPFS:无进展生存期ORR:客观缓解率的双重优效性,是全球唯一一款在头对头中打败IB-738的同类药物,靠实打实的数据赢得了临床市场,强势崛起,三年时间在全球五十多个市场获批上市,不断吞噬IB-738的市场份额,奥罗德束手无策,才祭出诉讼大招围追狙击。
  对于欧美药企来说,侵权诉讼是常用的商业竞争手段之一,诉讼之路漫漫无期,无论孰是孰非,最终结果如何,都能重创竞对公司的股价表现和合作伙伴关系,特别是对大型MNC跨国公司这种行业巨头来说,消耗对手,拖垮对手,是维护自身江湖地位最高效的手段。
  虽然仁衡已经成长得树大根深,不至于被区区一场专利诉讼拖死,但也是剥了层皮。梁希龄要在国内坐镇,美国那边梁肇元既要管着新基地的建设,又要应付奥罗德、地方法院、USPTO的各种来回交锋和审查,她都不敢想他是怎么过的,是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梁希龄,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每天坚持给她发信息。
  她希望他每天准时发来的八个字能成为他的出口,即使得不到回复,至少能让他把积压的情绪发出来。
  她也同样需要这八个字,来知道他是否每天都好。
  这段时间过得不好的不止有他们。
  经过漫长调查、申辩、复核,吴光尧因为内幕交易被证监会问责处罚,罚没违法所得并处等额罚款,从仁衡自请引退,涉嫌违规减持的股东也被处以上亿罚款。林时钧因为没有实际获利,免于处罚,算是全身而退,但丑闻和流言一块爆出来,世人惯会落井下石,人言可畏,他在君伦处境艰难,一直硬撑着不肯放弃。
  直到那个夜晚,那个程心在楼道里嚎啕大哭的夜晚,他做了选择。
  他递了辞呈,离开上海,托师兄的关系去了香港一家规模小一点的律所。
  “赚港币可比赚人民币来钱快!”他开着玩笑,在进安检之前问,“能再抱你一下吗?”
  程心很用力很用力地拥抱他,告诉他,他永远不会失去她这个朋友。
  奥罗德发起诉讼的四个月后,也是她和梁肇元分手的四个月后,新泽西当地法院裁定暂缓审理该侵权诉讼,等待USPTO对涉及“207”专利的PGR授权后复查程序结果。
  能有这样的进展,是因为仁衡的应对策略打得精准,直接质疑奥罗德的“207”专利无效,向U
  SPTO申请启动重审程序。
  程心不是法律专业,更不了解美国的法律,只能拿出新闻人的基本素养,忐忑地到处搜罗资料想要弄清楚PGR的成功几率。
  在她搞懂那些晦涩的英文术语之前,突然在一个深夜,接到了陈恪宇的电话。
  陈恪宇知道他们分手的事,但什么也没提,也没问,只是很诚恳地请求:“程记者,我能跟你约个稿吗?”
  针对奥罗德诉仁衡案的专题稿。
  程心婉拒了,她不知道陈恪宇为什么要找她,她已经不做财经线了,不写商业故事,也不了解国际法律,虽然做过医药报道,但毕竟不是医学出身,专利纠纷中复杂的分子结构和权利要求,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更没把握能吃透,写准。
  她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更没有立场来写这篇稿子。
  但陈恪宇说,来找你是我个人的行为,梁肇元、梁希龄都不知道,你也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不应该为了他们的原因拒绝有影响力的选题,写得出彩,也是你的成绩。
  她还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写这个报道,没有财经记者比你更了解医药,没有医药人士比你更懂得写作,也没有新闻人比你更了解仁衡。
  程心认真想了三天三夜,她其实非常明白陈恪宇为什么来拜托她。
  专利拉锯战发酵至今,国内媒体的报道大都集中在股价暴跌和诉讼进程,对专利和药物本身言之廖廖,没有什么媒体能真正说清楚奥罗德的“207”专利的具体内容,如何获得授权,如何一步步设局把仁衡的ZB-168给套进去,她对案件细节的了解,也几乎都是翻到外网去查阅各种官方材料和外媒报道,一点一点捋出逻辑和原委。
  舆论场的意见清晰明了地分成了爱国党和质疑党,围绕着股价起伏和商业机密掰扯,对专利技术细节的关注很少,而国外的情况更糟糕,连争辩都没有,话语权全在别人手里。
  陈恪宇说得没错,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她有资格,有能力,更有社会责任去写这篇报道。
  新闻人的笔杆子到哪里都能写。
  在灼知开一个特别专栏也不是不可行,但她有更大的目标。
  老东家镜界旗下运营了一个全数字化英文新媒体globalTone,和央视的CGTN中国国际电视台一样,都是中方对外媒体,都是通过外文报道向全球传递中国声音的咨询窗口。
  GlobalTone的办公点也在镜界大楼,就在财经楼上,主编刘敬恒和副主编Piers她都打过交道。特别是Piers,跟她供职过同一家外媒,虽然之间差了近十年,但四舍五入也是前后辈,很有话聊,同她除了同事关系,更有私交。
  她先找了Piers,把整理好的材料共享给他,尽量把逻辑简单明晰地捋顺讲解给他,聊了一整晚,希望能由Piers来写这篇稿子。他是英国人,又曾是FinancialTimes的资深记者,文字功底不是她这种非母语写作者能比的,虽然不熟悉医疗题材,但新闻人就像海绵,都是靠大量查阅学习来完成一篇篇报道,她对医药的了解也是一点点学起来的,她愿意帮忙Piers一起撰稿,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幕后支持。
  Piers对选题很感兴趣,也支持程心的立场,但他很认真地问她:“Whydon‘tyoudoityourself”(为什么你不自己来?)
  他把选题报给了主编刘敬恒,力荐程心来做特约记者。
  上一次全英写作已经是五年多前了,那时候的她也只是小小的intern实习生,没有负责过这种重要国际事件的报道,写的稿子也要经过editor编辑一改二改三改,时隔多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但刘敬恒说,“你不仅是财经记者,社会记者,还会是最优秀的医疗记者。”
  Piers说,“Youareatoughgirl.”
  程心很喜欢这个词,坚硬的,强韧的,执着的,钢铁般的,硬汉般的,永不服输的,偏向虎山行的,跌倒了重新爬起来的,所有困难都无法阻拦的。
  我非常tough,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有一种冥冥的预感,这篇报道会为她的事业打开新的篇章。
  她接下命运给她的挑战,在每天下班后埋头赶稿,医学上不懂的地方向陈恪宇请教,法律上晦涩的地方向林时钧请教,措辞上犹豫的地方向Piers请教。
  洋洋洒洒像论文一样写了巨长一篇,被刘敬恒打回来重写,要抓重点,扣主题,要删繁去冗,通俗易懂。
  程心头都扣秃了,废寝忘食地改稿,越改思路越乱,烦躁得在小卧室里暴走。
  顾晓英认为这是失恋加工作压力的双重打击,但能发泄出来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也是好事。她不敢碰高压线,在心里不知道骂了梁肇元多少次,但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天天地给程心熬中药,煲汤水,泡茉莉花茶。
  那种熟悉的清香气味,那种耳鬓厮磨的缱绻气味,她和他的气味,让她安定下来,她想着他疲惫的样子,认真的样子,笃定的样子,豁然开朗。
  应该从十年前ZB-168立项开始写起,从不断“失败重来失败重来”的七年开始写起,数之不尽的化合物在实验室中被合成,被淘汰,历经上万次筛选,一年又一年迭代,直到第3111个化合物被研发出来,通过不同种属的动物实验,才终于走向临床。
  应该写奥罗德的IB-738存在脱靶效应,致使房颤发生率提高,所以仁衡从这个方向入手,成功研发出了疗效和安全性都优胜于奥罗德的新药,在严苛的头对头试验中靠一项一项硬数据击败跨国巨头这样强劲的对手。
  应该写这是完全在中国本土完成研发,由中国企业独立研发,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创新药品。
  程心把陈恪宇发给她的参与临床试验的外国患者照片配在了正文中,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LivinglongerwithZB-168”“和ZB-168一起活得更久”的T恤,笑得开心而健康。
  成稿上传后台,定好发出时间,Piers做最后审阅时问她为什么不署名。
  她不想署名,不想让梁肇元知道她还在关注他。
  但新闻稿不能没有记者署名,她在Piers的催促下给了英文名。
  五六年前留学时用过的,但因为她的中文名字简单明了好发音,外国老师同学同事都是直接喊她“Xin”,认真挑的英文名反而荒废了,回国后更没用过。
  EveCheng
  小小的署名,缀在大大的仁衡和奥罗德的logo底下,发在GlobalTone的首页,再转载到Twitter的官方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