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将宽大的手掌交叠在一起,食指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轻点着。程心也不示弱,盯着他的眼,咬牙不去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
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对坐着,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时间滴滴答答流去,终于,男人松了劲,往椅背上一靠,抬手看了一眼腕上墨绿色的表盘,笑着开口:“嘉麟楼11点就要打烊了,我们还是不要妨碍人家下班。”
他站起身,松了松系在颈上的黑色领带,居高临下望向程心,突然抛出一个程心始料未及的提议:
“我不是个浪费时间的人,也不喜欢在工作时间安排采访,但如果你想要个机会,楼上的西餐厅营业至凌晨,我可以给你三个问题的时间,但不能录音,也不能公开姓名,选择权在你。”
程心愣了愣,机会来得太突然,太诡异,太仓促,让她没有时间好好思考。
这个提议说是提议,倒更像一个通知,一个命令。
这个男人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弱点,料定她必须拿出成果回去交差,料定她必须保住工作照顾母亲,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急于求成,自曝隐私搏同情,放低身段求机会,太容易被反拿捏。
但她确实,没有说拒绝的资格。
程心很清楚,错过这次难得的机遇,她也将失去晋升高级记者的机会,甚至可能失去她和母亲赖以为生的这份收入。
侍应生适时走来,礼貌地提醒客人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男人点点头,走开两步,靠在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棂边等待程心的决定。
室内灯光半熄,月色透过彩窗泻入,将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分割成数个交错的色块,靛蓝落在他微微凹陷的眼窝,将所有情绪都浸没在汪洋之下。
程心下定了决心,起身走向他,伸出右手,仰着头,尽量和他保持平视,“请允许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心,供职于镜界新闻,也想请问您,在后续的报道中,我又该怎样称呼您呢?”
她的语气礼貌而强硬,第三次要求对方互通身份,给予她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
男人沉声笑了一下,轻轻回握住她伸出的手。
“仁衡医药临床研发部副总经理,肿瘤临床研究CMO,梁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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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MO(ChiefMedicalOfficer):首席医学官
作者的话
灶儿暖
作者
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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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10维港之夜
程心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荧光数字,脚下失重,心跳也跟着失控。
姓梁?他和梁希龄是什么关系?
对方没有主动提,她也不敢主动问,两个人就这么礼貌而沉默地,站在电梯的对角。
21……
22……
23……
随着楼层上升,电梯里的灯光律动着渐次调暗,在到底顶峰的刹那,无声的黑暗将两个人的身躯完全包裹。
程心抬眼偷偷看向梁肇元的方向,视线追寻着模糊的轮廓,高挺的山根连着微隆的眉骨,和微翘的厚唇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他和狮鼻薄唇的梁希龄长得完全不像,怎么会是
梁家人呢?
愣神的瞬间,电梯门猛地一下打开,旖旎的光线射入,那张雕塑一样的脸转向她,程心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匆匆逃离这个狭窄的空间。
脚下,暗红地毯上经纬一般的白色弧线向走廊尽头蔓伸,两侧射灯交织包裹,仿佛一条进入超光速太空飞船的通道。
这是鬼才设计师PhilippeStarck的杰作,用成排的落地窗打开有限的空间,将餐厅嵌进维港的绚丽夜色,将旅人送入远离地表引力的静谧星际。
深夜的酒廊,少了许多家庭聚会或商务宴请,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在谈笑,慵懒的爵士乐让气氛更添暧昧。程心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只能凭借记忆中的资料和图片,来强装镇定和熟稔。
梁肇元没有在大堂落座,让值班经理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将程心带到室外。
站在这样的高处,维港美景尽收眼底,如同一幅璀璨无比的精致画卷,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接近顶层夜风很大,吹得遮阳伞和装饰绿植猎猎作响,程心衬衣单薄,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但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浪费梁肇元的时间,坏了他的兴致,错过这次机会。
她从包里拿出记事本,一边努力压住翻飞的纸页,一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在耳后,笑音穿透嘈杂的风声:“梁总是怕我偷偷录音?”
梁肇元扫了眼空无一人的露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这里的夜色很美,也没有人打扰。”
他把酒单还给侍应生,又问程心要不要喝点什么。
程心半夜还得赶回青旅,怕不太安全,摇摇头婉拒,“不用了,今天不太方便。”
她没注意到这句话有点歧义,梁肇元显然误解了,抬头交代侍应生:
“来杯热可可。”
他没有问程心的意见,直接帮她做了决定。程心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得体,索性作罢,她匆匆把有点被打乱的心绪收回,专注在接下来的提问上。
只有三个问题,梁肇元给她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谈技术,还是谈管理?谈战略,还是谈情怀?
十几款已上市一类创新药,近十个新型ADC分子获批临床,随便选一个切入点都够聊一整晚。
招股募资,降本增效,产业链整合,创新平台建立,值得探讨的话题太多,也太复杂,要想融进短短三个问题里,肯定不可能。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酒饮上好,梁肇元摆出他的招牌动作,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以守代攻,安静等待程心出招。
程心被迫临阵磨枪,只能单刀直入。
“医药行业一直有一个‘双十定律’,指的是一款创新药从研发到上市通常需要10亿美金和10年时间,这个过程中的困难与风险,梁总肯定比我比行业外的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临床研究阶段占据了药物研发80%的费用支出,也是绝大多数创新药折戟的阶段,您如何看待研发阶段的高风险问题?在这方面,仁衡现阶段又面临着哪些挑战呢?”
梁肇元眉峰一挑,“一上来就问高难度问题?”
“这不是时间紧张,不想浪费梁总宝贵的时间。”程心拿食指敲了敲空荡荡的手腕,假装那里有一只手表。
她没有戴腕表的习惯,反正24小时oncall手机不离身,看时间多方便,何必存在这种非必要开销。
梁肇元看着程心眼睛,沉吟了片刻,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开口:
“仁衡最早的时候是做仿制药起家的,这些故事在业内不是什么新闻,但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的仁衡一度濒临倒闭,一颗药片一分钱,根本没有什么利润。”
他饮了口威士忌,原本低沉的声线高亢了不少,“要想改变现状,不破釜沉舟是不可能的。当时的仁衡,顶着巨大的压力,拿出全部身家组建实验团队,从海外引进人才,一身孤胆投身自主创新药研发,靠仿制药、改良药的微薄利润苦苦维持,一赌十年,在黑暗中摸着石头过河,才熬到专利药陆续上市,在市场上站稳自己的脚跟。”
梁肇元说着二十多年前的事,却仿佛就在眼前一般,幽深的眼瞳在昏暗的夜色中竟闪烁着异样的光华,比维港的灯火还要明亮。
“时至今日,市场的考验依然存在,竞争更加激烈。可以说,这个产业正面临着严重的同质化和内卷,不同企业的项目进入临床后,大家都在抢占受试者资源,互相抬价,连试验用的猴子都飙升到二十几万!”他摊手笑笑,又恢复严肃。
夜风吹得梁肇元鬓边的黑发轻动,他缓缓移开一直凝视着程心的视线,遥望着绚烂海景。
“这种内卷现象的一大主因,就是目前国内基础创新的缺乏,许多创新靶点的发现都是来自国外,国内行业中的大多数同仁都在做‘模仿式创新’,大家都在跟风,都在扎堆,一个热门靶点出来,一拥而上,我不认为这是个有利于行业长久发展的现象。”
梁肇元突然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意味深长地落在程心身上,“你问我仁衡的挑战和风险,其实仁衡不是孤例,整个行业都在扛着重压前行,只不过走在最前面的、身躯更庞大的人,遇到阻力更快,也更显著。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风险之中,孕育机遇,我想程小姐应该也深有体会吧?”
程心听得专注,突然被这么一反问,脸颊一阵发热。
很明显,梁肇元是在暗暗讽她胆大包天、兵行险招,竟然想出这么一出“跟踪、尾随、卖惨、自荐”的连环苦肉计妄图换来梁希龄的同情和原谅。
她被梁肇元盯得全身不自在,避开目光喝了一小口热可可,想好说辞,反唇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