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不行。
  跳脱身份的翁如晤毫不怯场,大不了被赶出去,反正不是她自己,不丢人。姑姑给泡了茶,那这账就有转机,实在不行还能发动妈妈飞过来帮忙。但几个来回她就懂了,老赖爸爸在国外的电话被新妻子截断了,小姨身份无从查证,转账记录爸爸偷偷发给麦耘恒了,姑姑被爸爸也欠了债,六十万也不够敌还。
  这么大的别墅,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原本翁如晤拿出了曹七巧的架势,想用20块钱的镯子撸到胳膊,撩出一副撕破脸的丑恶。但她看着姑姑,反而很难生气了。楼梯探出一张八九岁男孩的脸,怯生生地看着她。将心比心地想想这位女人,也没有坏到骨子里。
  “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但作为我只是个公务员考试讲师,工资不高,到现在都没结婚。”
  她还在骗。还好声音有优势,没那么好听但很有穿透力,主角是真的做不了,但恶角简直是天生的。
  “法律途径事小,你在高校上班,我可以去论坛发帖,去学校举报你的。拿别人的钱,伤天害理啊。”
  “他还欠我的钱没还,在国外做老赖,我管他儿子干嘛,我也有儿子要养!”
  “你的儿子还有你,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被抛弃,被排挤,再失去听觉之后呢?他会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因为最亲近的人抛弃他,逐渐也会被人疏远,没有人愿意触碰他。第一个人给了,其他人就会推一把,就会变成这个人的绝症。你现在做的就是推一把,你希望你的儿子也遭遇这样的事吗?”
  话份量都不重,完全没有三十岁以上的泼辣,色厉内荏。但声音厚又夹着腔调,说到最后,她真心在难过,仿佛麦耘恒那件湿湿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姑姑的脸色逐渐变暗,没找到反驳的借口,似有动容。有妈妈在背后做法律支持,翁如晤底气十足:“法院判决之前都能调解,转账来了,我们立刻撤销起诉,我外甥的手术耽误不起,如果您的儿子有耳疾,不治疗就会永久失聪……你也是妈妈,将心比心吧。”
  走出门时翁如晤并没有完全开心,无论成功与否,她似乎把雨转嫁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六十万到账之后,翁如晤握着手机看了又看,放下手机露出坐在面前的麦耘恒,四目相对时他说了句“谢谢”,她表情没变,还没清自己做的事不是好事。
  面前的男孩察觉到她的表情,也没多问,小心翼翼地说了晚安回了自己的房间。
  翁如晤打开YY语音和5sing,里面塞满了留言。“姐姐怎么不发歌了”“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了,论坛也不登录了吗”“踩踩,等姐姐回归”“好久没有一起走本了”,每一句都让她很落寞。面对现实可能比她想象的复杂,毕业的一年,她白天在教课,晚上复习考研,现在还学会了用网配的经验骗人……
  也许是因为她也在人生谷底,豁出去了想要拉别人一把,虽然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至少让她发现生活就像味道怪异的蛋糕,吃下去了,旁人看来至少在吃蛋糕,但变质了发霉了或者干脆没有味道,她手里这块蛋糕还舍不得丢。
  她突然翻到师父的一条留言:“网络大电影,感兴趣吗?两句词,来上海,机会难得。”
  是十三天前。她急匆匆地回答:“我愿意,老师,还能试音吗?”
  虽然只有两句词,但好几个人在录音棚对着U87站了四个小时,她的配音的确被选上了。被选上的理由是,蓝发女孩在说出台词之前抿了一下嘴唇,只有她发现了。走出录音棚翁如晤满身的力气,梦想像在她后背开了两个洞,插上什么翅膀都能起飞。
  猛地想起麦耘恒的手术,翁如晤改签时古怪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是陌生人吗?她怎么这么上心?
  赶回来的翁如晤先到医院,麦耘恒靠在床上闭着眼,旁边都有家属陪同,还有女孩不停叫妈妈,他并未睡着,也并没有对来访者抱有期待。翁如晤静静地靠过去帮他拉好帘子,用手碰了碰他的被子,很轻;他还是醒了。手术的钱还回来了,没有亲戚来探望他。
  手机也很安静,没人关心。麦耘恒目光落在她身上,完全不在意这些;光线从背后来,眼底的神采是月光泄密的,他很开心。
  这男孩有一点好,不会口是心非,眼神偶尔比语言更清晰地表达想法。翁如晤从纸袋里拿出果汁:“我买的鲜榨,猜你不能嚼东西,喝一点可以吧?”
  看起来他……还挺喜欢。两个果汁他挑了橙子,给她留了凤梨——凤梨不在当季,更贵。翁如晤坐在床边比他矮一头,旁边的家属进进出出,抱怨和低声争吵的声音没停。护士来拔吊针,对着一屋子的老人和小孩的提问有些疲惫,到了她们表情和缓了些:“你们同学关系还挺好的。”
  翁如晤眨了眨眼,老师做累了,同学关系也不错,她扎了个低马尾还在办公室换掉了皮鞋,此刻的运动鞋牛仔裤不要太舒适,只要能从教案和考研试题里短暂逃出来,还能配音,消毒水的味道都亲切。麦耘恒指了指外面,吊针打完,他的夜晚自由了。两个人蹑手蹑脚到医院找长椅,寻觅一圈只能坐在没人走的后门台阶,夜色凉如水,刚坐下翁如晤就打了个喷嚏。
  身上多了件暖和的衣服,是麦耘恒的校服。现在她更像个逃课学生了,麦耘恒好像很想聊天,忍不住用嗓子低声说了两句:“我们能说说话吗?但我耳鼓声音……有点大。”
  “那我们在手机上打字。”
  院内的夜晚很安静,病号服和校服像蓝色的两个哆啦A梦,靠在夜晚用手机做梦。翁如晤第一次跟麦耘恒聊梦想,手术做完了,他似乎对未来开始有所期待,手背贴着纱布,手指倒是运键飞快,键盘咔咔地响,像是不说下来就会忘掉。翁如晤凑过去看小小的手机屏幕,对话都在备忘录里,聊急了差点抢起来。他的问题很奇怪:“你好像一直没有谈恋爱。”
  “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想到实习时导师玩味的眼神和调戏,翁如晤胸口堵得慌:“不要把女孩当小公主,恋爱也不是人的头等大事。”
  “我以为遇见喜欢的人就会有恋爱的想法。”
  “你做完手术就是健康成年男孩了,王老师有话要说。”翁如晤清了清嗓子,对着手指哈了哈气继续打字:“首先,你要做个好人,吃得苦太多了,你不要报复社会。”
  麦耘恒抿着嘴不做声,敲键盘的手指很好看:“你有什么还没实
  现的愿望吗?我希望未来能够帮到你。”
  翁如晤当然不会提起她考研的事情,回答得很教条:“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前途只和你有关。”
  “你帮助我很多,是我重要的人。”
  翁如晤接过手机只打了个笑脸就递了过去,麦耘恒脸上闪过温和的失望。翁如晤想,我能回应什么,学生本来就是毕业就会忘记老师,十八岁的青春梦到最后,只和奋斗过的自己有关;她已经开始忘记十八岁时前后桌的样貌了。麦耘恒又问:“那,准备接受其他人的追求吗。”
  真八卦。但她坚定地摇了摇头:“绝不。我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我不要再被言情小说荼毒了。”
  “什么意思?”
  “小说里创作的男主角都是假的,而且痴迷久了就觉得这世界上只有爱情了,不是这样的,而且男主角们其实对女人并不好,生气了会打女人,事业心强了女人就会是附属,女主角总要学会烧饭,还要提供性价值……”翁如晤长出了口气:“会让人觉得爱情和婚姻就该是这样,女人就要被这样对待,挺没劲的,女人是什么很不值钱的东西吗。”
  “我听不懂。”
  “算了,你还是十八岁思想尚未成型。”翁如晤忽然灵机一动,对着麦耘恒摆手示意他凑近点:“你没谈过恋爱对吧?”
  麦耘恒点了点头。
  下雨了。细雨霏霏,执意要把尖锐寒冷的夜变得温柔。原本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埋怨和恨意,面对灯光和雨捧者的少年,很难说出刺伤他的话。
  “你可以做毒舌的人,也可以喜欢沉默,喜欢的事情就去做,并且做到最好,这个你肯定能做到。如果成熟了,认定了谁要去珍惜,绝对不要伤害她,她不喜欢不同意的不要强迫她,并且原则性的事情,不要欺骗。”
  对方没有接过手机,只等着翁如晤继续打字。翁如晤没停:“欺骗女孩时非常不好的行为,也不要伤害他们的自尊,如果有梦想,你们能够相互托举最好了,这是新时代的举案齐眉。当然了,不要偷拍别人,要使用……计生用品。如果有人受害就为她们发声,永远不要忽然发现男人的权利很舒服,就滥用在别人身上,尤其对女孩子。”
  翁如晤写到一半忽然愣住,她在干什么啊?
  她按下删除键,这太教育人了,不能因为是老师就对刚刚成年的男孩做这样的事,他有他的未来,十八岁怎么能看到老,医院都能成三尺讲台,她也开始沾染老师的职业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