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子性恭肃,无人敢来闹洞房,耳边一片静寂。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她腰身都坐得发疼的时候,太子才回来。
  他掀开了盖头。
  明蕴之被烛光晃着了眼,厚厚的妆粉糊在脸上,她知道自己笑容僵硬,肯定很难看。
  可是太子,她的夫君生得真好看啊,从前见过的几回,都没有今日穿着喜服的他这样俊朗。她仰着头,看到了他流畅的下颌,看到他……冷淡的双眸。
  明蕴之忽然清醒了几分。
  像是在空中飘飘荡荡的人终于撞到了无形的墙,很疼,却命中注定地落了地。
  ……
  她轻轻呼气。
  明明她比谁都了解。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太子对她是无甚情意的。身为太子妃,她要为他打理好东宫事务,让他在处理政务时不必为琐事忧烦,为他绵延子嗣,照顾妃嫔。
  成婚三年,她膝下无所出,东宫又并无姬妾,按理说,她早该懂事知趣地为夫君张罗才是。
  只是太子从未提过子嗣之事,她也就故作愚钝,不聪明地维持着现状。
  这样的日子,终于要被打破了。
  回到东宫,明蕴之让人准备好醒酒汤,晚膳勉强用了些许,被侍从劝着喝了汤羹,早早地沐浴更衣。
  青芜也记挂着方才说过的事,她是明蕴之的陪嫁,自然不希望有旁的女子先一步诞下子嗣。
  摇曳烛火下,明蕴之翻着账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不若让夫人在民间寻个大夫,为娘娘瞧瞧?”
  青芜口中的夫人,是明蕴之的母亲柏氏,“宫中的太医都长着一张嘴,只怕诊不出什么。”
  “自年初起也喝了不少苦药,还要来折腾我?”
  明蕴之脾气很好,与侍女太监都少有怒容,闻之也不恼:“子女之事都是缘分。缘分未到,再诊也没什么用。”
  除了缘分,明蕴之还苦涩地想,孕育子嗣之事,也不是她一人能完成的。
  除了初一十五,平日里太子事忙,鲜少来她这里。许多时候,她都怀疑她的夫君是否清心寡欲到不正常的地步。可每每来此,不闹上三更是不会放过她的,明蕴之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推断。
  青芜为她轻轻锤着双腿,心下一叹。
  人说“管家三年猫狗都嫌”,但明蕴之掌管宫务的这几年,却少有人对她有怨言。她贤名远扬,人人称赞,无不敬服。
  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却偏偏不懂争,不懂抢。
  明蕴之合上账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如果不曾看到齐王是怎样爱重姚玉珠的,她或许还不会心生贪念。妄想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贪心,今日的贪念不该再困扰她,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应该如何处事。
  明明在三年之前,她就无比清楚这一切。
  戌时过半,炉中香火将要燃尽之时,侍女打帘进来,打断了明蕴之的出神。
  “殿下回来了!”
  第2章 勾缠 “躲着孤?”
  第二章
  刚入秋,临华殿中的海棠结了淡青色的果儿,东南角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门帘一掀,那凉气便飘了进来。
  裴彧步履沉稳,取下披风交给门边的侍从。
  临华殿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脸侧映照得清晰,可以看见他耳后连接着脖颈处的那道淡色疤痕。男人眸光冷毅,神情疏淡,一双剑眉之下是黑沉沉的眸子。其实是一副堪称俊美的面庞,却囿于身份和威压,少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看向迎面而来的妻子,那双略沉的唇瓣抿了抿,霜雪微融。
  “在看账?”
  男人声音低沉,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声线并不似往日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去取醒酒汤来。”明蕴之吩咐青芜,又亲自拧干绢帕递给他,这才回答:“看了一会儿。”
  裴彧擦过脸往里间去,他脱了靴子,坐在软榻上,醒酒汤也送了来。
  醒酒汤的味道算不上好,他蹙了蹙眉,一饮而尽。
  “灯这样暗,仔细伤眼睛。”
  “没看多久,不打紧的。”
  明蕴之顿了顿,温声道:“妾身近来新学了个煮茶方子,有安神舒缓之效,殿下可要试试?”
  裴彧闻言,略一颔首,靠在凭几上按了按眼眶。
  明蕴之吩咐下去,净过手,正坐在案边。
  这些年来,裴彧越发成熟淡漠,他年少便为储君,早早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也从未有过温柔小意的时候。
  在外是御下极严,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对内虽不似那等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君,却也远远称不上温善,大多数侍从都对他又敬又怕。便是她身边最得脸的青芜也不敢过多停留,只能在呈上茶具的时候压着嗓子忧声道:“娘娘……”
  “下去吧。”
  明蕴之垂眸,将茶饼置于炭火上烘烤,不多时,临华殿中响起了簌簌的碾茶声。
  三年无子是事实,东宫无有姬妾,不止是皇后,便是东宫那些属官对此也颇有微词。她没法儿继续装聋作哑,只是如何开口……
  陈皇后并非裴彧生母,若说是皇后的意思,裴彧自然会不喜外人插手东宫之事,说不定还会因此迁怒于她。
  她也想过是否要直接安排几个貌美的女使留在裴彧身边。但裴彧似乎极厌恶此等行径,此前有过动了歪心思的女使,趁着她去为太后侍疾的空档接近他,等她知晓此事的时候,人早已被处理干净。
  自此,东宫上下再无人敢在太子面前逾矩,更别说是妄想飞上枝头当主子了。
  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开口得好,有商有量,不损和气。
  明蕴之打定主意,手上的动作便也快了些。随着叮叮当当一阵轻响,茶香溢满了整个临华殿。
  “殿下,请。”
  嗅到这茶香,裴彧蹙起的眉尖缓了几分,目光沿着茶盏,落在了妻子身上。
  卸下珠饰散落的墨发如瀑般半掩着肩头,将她衬得越发纤瘦,胜雪的肤色细腻如脂,黛眉却轻垂,眉目清婉。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素手拨弄青烟,端得是赏心悦目。
  他知晓妻子煮茶的功夫是自幼习之,临华殿的茶也总是煮得颇合他的心意。其实不止是茶,成婚以来她处处妥帖,事事柔顺,此刻看着眼前的茶盏,裴彧的眸光不由得柔和了些:“茶汤莹澈,色如琥珀,当真是极好。”
  明蕴之唇畔含笑,亲手递与他。
  “此茶香气浓郁,妾身还怕殿下会不喜……”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端着茶水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地洒了出来,烫红了指尖。
  裴彧接过杯盏放于一旁,皱了皱眉:“来人,去取烫伤膏来。”他拉过明蕴之的指尖:“怎么如此不小心?”
  殿外的青芜听闻要用烫伤膏,心头一跳,幸而未曾听到争执的声音,快步去取了来。已有仆从送上了凉水,明蕴之的指尖浸入其中,分不清那指尖的红究竟是因为茶水,还是这盆刺骨的寒凉。
  “殿下,药取来了。”
  裴彧“嗯”了一声,抬手欲接。觉察到男人的动作,明蕴之的目光终于从盆中抬了起来:“让青芜来。”
  临华殿的空气好似都寂静了一瞬。
  在青芜的印象里,这似乎是自家娘娘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太子,声音里甚至有几分急迫,仿佛有什么避之不及的存在。
  青芜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太子t殿下的脸色,余光瞥见那绣着云纹的袖袍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将将要碰到药罐的指尖沉了沉,随机收了回去。
  明蕴之:“殿下不必忧心,不是什么严重的伤,都快好了,有青芜足矣。倒是殿下,不尝尝妾身煮的茶么?”
  又是一贯的温柔体贴,裴彧看了看她,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罢了,时辰不早,歇息吧。”
  热水早已备好,明蕴之转头吩咐了几句,将一切处理得当之后,裴彧也转过屏风,前去沐浴。
  青芜心中忐忑,为明蕴之上好伤药,怯声问:“娘娘,太子殿下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能让平日里宠辱不惊的娘娘这样失神,莫不是殿下斥责了娘娘吧?殿下明明有意为娘娘上药,这是多好的时机彼此亲近,娘娘怎生还要拒绝呢?
  明蕴之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
  “你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
  青芜仔细看了看临华殿内,一切都是熟悉的规制与模样,并无不同。
  “香气。”
  明蕴之看着屏风之后,男人消失的身影。
  此前隔着些距离,她不曾发觉,甫一靠近,某些东西便显了出来,拦也拦不住。
  裴彧少用香料,气息干净,是她惯用香料,无论是香囊还是熏衣的沉香,皆出自她之手,没人比她更熟悉裴彧的气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以再浓郁的茶香,也能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的身上,染上了别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