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柳闻斌天天跑殡仪馆,本应该轻车熟路、一派轻松,但是跟在施霜景身旁,不知是不是因为施霜景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柳闻斌一把年纪了,硬生生被施霜景压住了嬉皮的冲动,摆出稳重样子。
  跟随施霜景去到骨灰堂,一排排的透明玻璃门里陈列了各色骨灰盒和牌位,有些带照片,有些则只有名字。施霜景往架子的最深处走去,直到最里侧,再蹲下来,原来施楼庭的骨灰位在最底下。柳闻斌那个来气啊,拍了拍施霜景肩膀,低声说:“这位置太差了,你父亲不憋屈?我们今天就摆个小仪式,换个好风水位……你看,至少得这个楼层才合适,不过这殡仪馆的骨灰堂一直都满客,不知道还有没有位置……”
  “不用,真的。柳哥,殡仪馆只收我一百五一年的管理费。”
  “这是钱的问题吗?!”
  施霜景招招手,也示意柳闻斌蹲下来,柳闻斌松了松皮带,蹲在施霜景身边,听施霜景解释道:“我爸当年来D市治病,没治好,走了,医院、警局和民政局的人看我还太小,陪我一起办完了我爸的送别手续。这个楼层不好,所以才没有人租,第一年管理费都是护士姐姐掏钱帮忙垫的。”
  “后来我被表姑领养,去了泸州,住了一年多,被打得受不了了,没饭吃,没厚衣服穿,不让我上学,我只能跑出来,离家出走。再后来我就被福利院收养,福利院没过几年搬到了励光厂。”施霜景用钥匙打开小小的玻璃柜门,手上的布置动作一点没停,“我中间至少有好几年没有回D市,就特别怕我爸的骨灰被人处理了。刚搬来励光厂的时候,院里什么都没有安顿好,我没有钱,也就一直没来看我爸,是直到我上了初中,身上攒了一点刘奶奶的压岁钱,我才敢找过来。”
  施霜景从书包里掏出毛巾,仔仔细细地擦爸爸的骨灰盒。他家的骨灰位特别简单,连写姓名的牌位都没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象牙白色骨灰盒。“可是殡仪馆的人一直没有把我爸的骨灰处理掉,他们还给了我钥匙,没让我补缴管理费。”施霜景的言下之意就是,他很感谢这家殡仪馆,没必要为了一些面子工程去麻烦人,更何况这还是大年初七呢。
  这下柳闻斌有些哑口无言。这家殡仪馆的主任这么好吗?长期无主的骨灰位都不清理?算了,人家做都做了,这确实算是很有社会责任感,柳闻斌久违地在这都市生活中品察到一点人情味。柳闻斌不多说什么,摸出一盒芙蓉王,塞进骨灰位,然后他就离开了骨灰堂,留施霜景一个人还比较清静。
  施霜景将骨灰盒重新推进骨灰位里,又摆水果、饺子,将塑料杯装的香灰取出来,点上三根香。施霜景闭眼,双手合十,在心里和爸爸说话。
  爸爸,我的日子好起来了。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现在在准备高考,你要是还没投胎,就保佑我考上大学吧。我知道现在上大学不代表能找到好工作、有好未来,但是我想让你们知道,我在好好照顾自己。我在走一条你们可能会开心的路。应该吧。我不知道。
  我也能打零工的,我可以照顾自己。我不聪明,不是做生意的料,但送送外卖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听说要是考上大学,像我这样的孤儿有学费补贴和生活费补贴,都给得很到位。我最近做题还挺顺的,虽然也笨,但没有以前那么笨了。爸爸,你和妈妈都上了大学,我其实应该也有上大学的智商吧?
  别的事……如果你地下有灵,你应该都看见了。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喜欢他,但我已经喜欢上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对我也很好。真的。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对我不好的话,我肯定不会喜欢他吧,我没有那么犯贱。你下次要是来我梦里,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他无所不能的。他自己介绍自己还比较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唉。
  大家都说祖先保佑,家人保佑,但向你许愿应该没什么用。你听着就行了。
  他要去更好的地方,没必要为我留下来。他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宽广、复杂多了,他有他的去处,我只是个俗人,只能原地打转的俗人。我希望他能实现他的愿望,如果有的话。不过他会不会许愿呢?他应该不会许愿吧?他是听别人愿望的那种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点退缩。他好像想留下来,可我不敢说我也想他留下来。喜欢能持续多久呢?我跟不上他的脚步,也进不去他的世界。我不喜欢这种掉队的感觉,可是我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们不一样。我变不成他那样的。
  我们不一样,以后还能在一起吗?能在一起多久呢?
  我就连怎么跟他走都不知道。
  把这一切都想通之后,他还愿意吗?
  我愿意。
  要是这愿意有用就好了。他怎么样我都愿意。我怎么样他管不了。
  我也知道他会听。那我就不用说第二遍了。
  爸爸,我不孝,爱上一个不普通的存在,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生活。是留是走都是留,他在不在都是在。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
  就这样。
  谢谢爸爸。
  施霜景睁开眼睛,坐在地上,等那三根香烧完。他的心好空,好静,没有人来打扰他,这死不悔改的余韵时刻。很爽。施霜景给了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和交代。决定已做下。
  这些话,施霜景不知道怎么同妈妈说,只好以香代话,在三根香烧完之后又上了三根香,是敬给妈妈的。反正爸爸会将这些话转述给妈妈,说一遍就够了。
  施霜景越想越犟,他不要任何人干涉罗爱曜的选择,包括自己。但他已想明白,不论罗爱曜怎么选,他都愿意,他都接受。能者多劳。能爱的就多爱,能记得的全记得。
  下午施霜景去拿了化验单,医生说施霜景的嗜酸性粒细胞略高,其他都正常。肝功能检查里,ALT、AST轻度升高,胆红素基本正常,其他指标只是轻微波动。医生觉得施霜景就是过敏性荨麻疹急性发作,反正这些检查单没有提示重大系统性疾病。如果施霜景不放心,下次早上空腹来做个免疫学检测,看看免疫系统是否正常。
  柳闻斌将施霜景的病历本和报告单一一拍给罗爱曜,一问才知道,这是罗爱曜要求柳闻斌干的,甚至这是他让柳闻斌回来的主要目的之一。
  施霜景知道罗爱曜经常偷听他的想法,早上在爸爸骨灰前剖白那么多,施霜景其实不是很想马上就和罗爱曜交流。他下午回福利院,帮刘茜一起照顾孩子们,明天他就要恢复补课了,李婉萦老师做上门家教。
  终于又归回夜深人静时分。施霜景躺回床上。左手指缝挤进来冰冷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施霜景以为这是佛子送他的睡眠仪式。
  但那只手很快又松开,指尖顺着腕脉一路划过手臂,透凉地在施霜景皮肤上点火,烧到胸口,心脏的部位。那手又摸了摸施霜景的脸,施霜景倒是很无所谓地大字型躺在床上,反正潜意识里一直安全。
  这昏昏欲睡之际,施霜景忽然感到自己的大腿给分开来,一双手卡住他的胯骨,摸他胯骨与胯骨间的腹股沟,施霜景一下就醒了,他身上现在有三只手。
  第四只手摸了摸他的尾椎。第五、第六只手成对地掩住他的眼睛,光亮被按压成了变幻的深蓝。
  第120章 细马春蚕篇(十八)
  新年假期结束了。
  从大年初八开始,一辆辆越野将黄绿草地碾成烂泥,群牛、群羊习惯鸣笛声,远远地打响鼻。山里提前回温了,日头无限好。马家那孤零零的大院前渐渐停满了车辆,听说周边县城的小商超都快给人搬空,就是为这深山的马家大院里补充饮用水等必需品。小孩子从车里下来,挑剔地选几样东西就又回车上去。天南海北的口音,这些商超也都习惯了,山坳里有一座大宅,有时他们也会来补货,柴米油盐的。大概也就是这十年才看见这拨人来来去去,想打听却又被看不起,这些外地人并不多说什么。
  孙渺渺带着两个孩子迎客,高粱红的灯笼也仿佛笑开口。有从长三角来的马家亲戚,与孙渺渺说吴语腔调的普通话,都说孙渺渺只剩一年了,没关系的。实用礼物一箱箱往马家大宅运,干的有茶饼、陈皮、燕窝,冬虫夏草不要,马家自己就做这个生意,不许送。湿的有各色酒、补品原浆和名种花盆。孙渺渺喜欢在青石砖地的马家大宅种花,今年正好打算封半个进院修成花房。除了吃用的,其他名牌物件更是送得多,只不过孙渺渺全要求寄到他们在H市别墅的那个家,不要寄到这里了,气候不适合皮具保养,更没有用的场合。孙渺渺一一回礼过去,也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早就填了各家的地址,买下直接寄出,就不带进这大山深处过一遭手了。
  家里怎么有外人?卓先生?原来是老祖请来的客人啊。恺歌呢?怎么病了?哎呀真不凑巧。没事,我们大家都来,给他冲冲新年的喜气。缺什么药嘛?我们都带了的。好端端的过年,病了可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