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施霜景生理心理双重不适,想要扔掉手中的石造像,可他越来越无法释手,抚摸的动作越来越扭曲。郎放发现了这一点,连忙喊住他,“施霜景,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施霜景几乎要砸毁手上的石造像,动作像是要袭击郎放。忽然间,身边不吭声的庄晓冲上前去,勇夺下了施霜景手里的石造像,右手狠狠一沉,人类无法轻易举起石造像,庄晓摔倒在地,怀里的金球滚到一旁。
  “按住施霜景!”庄晓吃痛地骂道,“纪复森这个该死的杂种……这石头像肯定有用,我看见蓝色了……施霜景被祂影响,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这石头像肯定有用。”
  郎放制住施霜景,怕施霜景再做出什么事来。宝殿中一共就五个人加一枚金球,庄晓半疯,施霜景刚刚陷入疯狂,郎放在宝殿里受限,蒋念琅和庄理安都是小孩。罗爱曜曾表示这宝殿用来保护家属,只要家属不要违反规矩……可罗爱曜没说他要是后院失守,其他人该怎么做。
  宝殿蓝光愈来愈盛。施霜景挣扎的动作忽的一顿,卸了力气,郎放不敢放手,可他看见金球正缓缓往角落滚去,明明没有任何人接触过金球并且给它施力。蒋念琅下意识想追,被郎放大声喝住。庄理安眼珠动了动,跑向金球。
  当庄理安俯身拾起金球的那一刻,施霜景大力推开郎放,施霜景跑姿不稳,抓住庄理安的那一刻脚踝一崴,大人抱着小孩摔到一旁,只见刚才庄理安站过之处有圆形的黑影正飞速消逝。
  施霜景看见了。
  在明净琉璃蓝光之中,一只脓黄色巨眼在宝尘中如沙影,其移动频率极高,光瞥见一眼就几乎会令人血液逆流。这一连串动作像是纪复森算好的那样,可施霜景还是挣脱了这一预言链条,在沙影即将接触到庄理安的时候拦下庄理安。
  “低头!”
  施霜景喝喊。
  郎放直觉意识到自己给出了错误的建议,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抬头去看施霜景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施霜景刚才那句“低头”如是在宝殿内给所有人下了咒言,不仅是郎放,其他人全都低头,蒋念琅甚至下意识闭了眼睛——不为什么,大难临头的预感。
  施霜景和庄理安离佛座非常近,施霜景瘸腿站起,忍痛跨步过去,一把扯下了笼罩在佛子密宗像之上的蓝色陀罗尼经文被。施霜景顺手将蓝布盖在庄理安和金球身上,再一抬头,直面这不可言喻的造像。
  眼睛看见了一切,大脑却完全没办法处理,思维停止,意识停摆。眼上的祭蓝色绸布化灰消逝,裸露出施霜景一双赤诚眼睛。
  罗爱曜不愿此刻见到施霜景的眼睛。机会降临,机会丧失。前者是胜利的机会,后者是生命的机会。佛子的琉璃法身与宝殿密宗示像是两重不可示人的天地至可怖之物,甚至分不出高低,从不放过一次残忍机会,且从来都无可转圜。
  罗爱曜承认此刻的痛苦,进而人生第一次承认某种无能。
  第88章 旧日幸存者篇(四十)
  施霜景接下来的行为都是机械反应。
  大脑没办法处理直面罗爱曜密宗造像的感官信息,此刻的施霜景最适合当某些外来意志的傀儡。可是莫名地,施霜景似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掀开密宗造像的陀罗尼被,是为了让罗爱曜直接对上猖狂的异神。施霜景无意加入这场战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拿什么来干涉两个怪物的战场?
  陀罗尼被内略有起伏,施霜景一脚踩上经被边缘。
  “别掀开。”施霜景的声音被扭曲、拖长,宝殿内的时间与空间性质都发生变化,施霜景所说的三个字有着蛇腹贴地而行的嚓嚓声质感,尾音破碎,湮没在不知来处的风中。
  如果有人抬头且没有被罗爱曜的密宗造像吸引目光,他们会注意到施霜景双目流血,几行血泪染花他的脸,施霜景似乎能感觉到眼睛不舒服,不规律地眨动双眼。
  施霜景跪地,隔着陀罗尼被确认庄理安还在被子下,他很快就摸到人,然后施霜景以身半盖住庄理安、与此同时,他从兜里掏出了第二条蓝色绸布,手脚笨拙地系在眼睛上,学着其他人的动作,埋头不看,且不再做其他动作。
  或许施霜景体内疼痛的神经机制已经失灵了,也或许这又是另一场幻觉,总之施霜景大抵是受义务和责任的驱使才完成了这一切。
  在纪复森设计好一连串动作之前,施霜景就已经满脑子想着美杜莎的比喻。他很会简化流程,思路简单,先做这个、再做那个,为什么需要有这么多顾虑?郎放的话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他。
  没有人能看见密宗造像具体的长相。留在施霜景脑海中的这些视觉信息将永远无法得到妥当的加工,并转化为认知、意识,令他“了解”这一造像的真实面貌。
  罗爱曜将其抹除了。罗爱曜不想让这些如爆炸般的、可怖的视觉信息成为施霜景一生的噩梦。
  施霜景不需要知道这密宗造像有多少只手、持有多少种不同法器、捏多少种印。施霜景不需要记住造像的颜色是黑还是铜还是金还是寒铁。施霜景不需要透过造像的表情、神色来猜佛子的威能、宽恕、惩戒和无动于衷。
  只要记得罗爱曜原本的样貌就好。记得他身为人类时的样子。记得那种鲜活的、生命的质感。罗爱曜只想让施霜景记住这些。
  黑夜提前降临紫坪铺水库,如漆黑的碗钵倒扣。倒悬的昆仑三角簌簌地抖落下冰粒,抑或是盐粒、细砂和火药灰。水面平静,如果有人试图踩上水库的水面,会发现这已经完全结成了硬质的平面,是地板的质感。银白色灰粒渐渐铺满整片水面,像从零开始的积雪。昆仑三角进一步下沉,其最顶端仿佛马上就要触及到水面。它无规律地震颤着,仿佛会在人的视网膜上留下不可抹消的残迹,每一次轻微移动都是扩大它在人心中驳杂的阴影面积。
  之前如风眼的纪复森本体已完全不见踪迹,似乎隐匿到了黑暗中。昆仑三角闹空城计,内部的墙壁、地面上布满罗爱曜的金色诫文。此诫文与留在施霜景身上的诫文完全两模两样,其功能性不同,诫文的形式也天差地别,远看有病毒的错觉。
  罗爱曜知道,现在是科学的时代,他很期待眼前这一结构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甚至数学来解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罗爱曜的视角太无趣了。许多事物的存在和功能都是理所当然的。昆仑是仙山,所以昆仑可以移动,甚至用作飞天的载具。因此罗爱曜能理解纪复森为什么想将它作为“星槎”。至于昆仑为什么可以移动,它使用能量的原理是什么,罗爱曜一概不知,现在也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
  昆仑内部有很复杂的地理结构,然而这地理结构是层叠、微缩的。昆仑九层,增城九重,曾有铜柱入天。增城内部不像现代人类建筑那样有固定的层高,置身其中的人不会认为自己进入某个建筑或是装置,对他们而言,每一层应该就如同现实世界,有无穷高的天,有夯实的地面。
  “老天爷,活的非线性拓扑空间,生物感知不到整体的边界,会将循环的结构视作分层。”蒋良霖在瑶池底部发出这样的感慨,“纪复森为什么不去发展这一技术?用昆仑做飞船不如考虑用昆仑的技术做飞船啊。”
  “我嗅出了一点奸商的味道。”杨慧说。
  “纪复森躲在这样的结构里,非常刁钻,但非常符合祂的特性。”蒋良霖说,“其实最简单的方式是毁掉昆仑,但我不确定这种非线性拓扑结构与磁场的耦合会不会被破坏,如果耦合的深度超过一定值,破坏它就跟破坏地磁一样,这真就完蛋了。你不是说昆仑是神山吗?神山具有的神性有时候就是这样体现的。”
  “罗爱曜会精细地调控……我就叫它‘因果场’吧,罗爱曜的因果场具有某种还原性,他可能可以顺利还原昆仑,并借这种还原的趋势和过程逼出纪复森本体。我寄希望于你对昆仑有招数,接下来得交给你了,我在旁边应付特殊情况。”蒋良霖诚恳说完,龙身爆裂成齑粉,弥散的黑尘才是他比较擅长使用的本体。他今年三十二岁,做人类二十五年有余,做龙不满七年,从来都是用人类的思维估算可能的成果和损失,估计到他的四十二岁、五十二岁也依然如此。
  佛子宝殿内的脓黄色眼睛发出无声的叫喊,一度支离破碎,可在这般不可直视的威迫中,眼睛无法移动也无法闭合,更无法解体并隐藏进宝殿的角落。祂僵硬了。宝殿的主人因为某种紧急事件而移动着宝殿,原本他应该将这些碍事的人类都留在原地,留在这平平无奇的居民楼房间中,可他不愿给祂留下机会。宝殿强行转移了,连带内容物,一起转移到水库的巨大漆黑空间中,天地无明,密宗造像退进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本尊琉璃法身,诡秘奇彩却半隐于乌云间,微微倾身,其琉璃法身随法而变,竟是比昆仑三角还要庞大,坐群山间像佛坐莲台。整片天地晦明有致,如挑灯看画。